淩翾

现在只搞Dr Stone的千幻。
补文走凹三,ID=leslapins。

多谢支持。前坑旧文你们随便点随便留言,不会删的。(也不会回坑的)

(試閱)【御澤】銀河鐵道之夜 10-15

銀河鐵道之夜(全試閱)


1-9:https://leslapins.lofter.com/post/283c4a_14e71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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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第三次在早上睜開眼睛發現一位沒戴眼鏡的大叔躺在他宿舍的地板上時,澤村基本上忘了御幸是另一個世界的來客的事實,而是理所當然地把他當作自己新生活的一部分——長野來的堂哥,無業。刷好牙準備去晨練之前,那個自己做好了早飯的傢伙一邊享用他的米飯和煎秋刀魚一邊說,他今天打算出門找份活兒幹,否則再這樣下去真要被當成小白臉了。澤村裝作若無其事地伸手想偷半條秋刀魚尾巴,結果挨了筷子打手背,趕緊縮回去。如果想吃的話就去拿筷子,御幸厲聲喝道。

“你不是說沒有身份證,駕駛證,健康證和社會保險證,打工都不可能找到嗎。”再說這位養尊處優的明星球員再怎麼虎落平陽也不至於去打零工吧。

“對,簡直寸步難行,只能去偷搶詐騙賭,或者找熟人碰碰運氣。”

“哪來的熟人?”

“轟雷藏的名片你留著吧,他們的基地在哪來著?”

“御幸你盯上了他們嗎?雷市說他們家可窮了,大學都念不起。”

“沒事,我試試看能忽悠到多少。”

 

他沒工夫管白天御幸上哪閒晃,會不會真跑去坑他的小基友了。第二次預選的準決賽這週末就要開始,隊伍的目標向來是作為第一代表晉級夏季的都市對抗賽,這意味著他們只要在五月的賽事中再連勝兩場。因此教練給的新單子又增大了訓練量,尤其是練投數,為此御幸昨天觀摩練習時差點和他爭執起來,比他還年輕一些的教練幾乎惱羞成怒地吼道,我們這又不是大聯盟誰跟你摳投球數。最後監督來摻了一腳,居然讓御幸這個外人的異議生效。作為隊里的唯一左投手的他倒不太擔心自己會因此坐冷板凳,問題是本來說好要低調才帶他來訓練場的,結果這下好,從跑步時就有隊友陸續湊上來八卦。

“澤村,堂哥今天不來觀摩練習?話說他也是打棒球的?”

“嗯啊,長野那邊業餘隊伍的,現在已經退役了。”澤村搬出之前統一過的口徑。

“真不簡單,居然敢跟我們這個死板的教練提意見。他真的很重視你呢。”

“從小到大都是他指導我。”

“他和那個御幸一也的相似度簡直太誇張了。”

“哈哈哈。”這種時候只能乾笑。

上午的練習結束,在更衣室裡剛脫下上衣就聽見儲物櫃裡傳來手機的震動聲。他想起昨天御幸去街上逛完回來說,弄了張這個世界的手機卡。兩人交換了電話號碼,試著發了兩條確定能正常使用,今天馬上就派上了用場。不過午飯時間也一直在發短信又激發了隊友的八卦熱情,雖然在得知那短信來自堂哥而不是若菜後那熱情就無情地熄滅了。

 

計劃通,工作GET。(大叔)

什麼情況?

回來再跟你說。晚上吃咖喱和炸豬排,還有什麼想吃的快說。(大叔)

大叔親自下廚?

料理是興趣和特長。(大叔)

那我再追加一份燒茄子和海苔煎雞蛋!

 

下午訓練完回到宿舍剛一打開門,米飯和咖喱的香氣撲面而來,還伴著一句“歡迎回來”,那陣感動難以名狀。空空如也的冰箱里也被塞滿了,當然大部分是租客自己的口糧。在廚房裡忙碌的御幸難得戴上自己的棒球帽(它之前一直在挎包裡,似乎和捕手手套一樣從不離身),穿著合身的新T恤衫和運動褲——不得不說澤村最大號的衣服套在他身上還是小得滑稽。

澤村擠在小廚房裡幫著端菜和盛飯,他稍有些擔心大叔找到工作後會不會提出自己出去租房子,這個想法也被看透了。御幸明確告訴他自己只付得起他這兒的房租,也沒有租房所需最低限度的身份證明。而他們沒提出的是,御幸是位隨時有可能不辭而別的租客。兩人心照不宣,頭兩天道別時都做好了一回來就碰不著面的心理準備,但近來一直無事,久而久之就把它拋到了腦後。

晚飯後澤村一邊小口喝著味增湯一邊聽御幸繪聲繪色地描述,他先以兩罐啤酒和那位凶神惡煞的轟監督套上近乎,再利用他好賭和好戰的本性,把雷市所有球都完美地打飛并當上了特聘教練。而且由於工作時間不定,算時薪。他還說今天要是不成功,下次就把澤村你也帶過去三振他引以為豪的小猴子,沒想到比想象中要順利。

“你性格真夠惡劣的。”澤村總結道。

“生計所迫。”御幸答道,抓起罐裝啤酒喝了一大口。神奇的是在這邊的便利店也能找到自己喜歡的品牌。小投手把杯子伸過來也想討一點,卻遭到斷然拒絕。

“看起來大叔已經基本適應這個世界的生活了嘛。”

澤村的話令那抓著啤酒罐的手懸在了半空。他是從何時起開始回不去的?御幸以為自己有些倒時差的症狀,這幾日就像那個世界的幾十分鐘般一晃就過。第一天他發現自己幾年沒用過的地鐵卡在這邊依然能使,轉了好幾條線到東京各個區晃蕩了一圈。熟悉的城市與他的世界差別微乎其微,中心區的各個地標,青道高中,明治神宮球場,集結了他們回憶的空間似乎完好無損,連第一次和澤村外出約會的咖啡屋都還在。但越往郊區偏差就越大,他還沒跟這個世界的小傢伙提過,初次相遇的拉麵館在那邊是一家倒閉了的小酒店;而河邊練習場是個小公園,他們已經談到過;印象中R公司的地址似乎也有出入,這點他不太確定。

第二天再在周邊故地重遊時那種陌生感已經煙消雲散,腦海中的地圖有如被隱形的手重置過的一片積木。他來到第三次與澤村碰面的林蔭道上,道旁的法國梧桐已經長滿嫩綠的新葉。御幸怎麼都回想不起自己當天是怎麼與澤村道別,從而回到熟悉的世界。他獨自走到路的盡頭,驀然發現,那兒不是醫院而是一處杳無人煙的公墓。他幾乎是逃離了那個肅穆得可怖的地方,心臟似乎過了很久才恢復搏動。

 

現在不是陷入回憶的時候。他嗯了一聲算是答應了澤村的話,轉而又問道。

“你們的半決賽是明天?今晚隊裡要開會吧?”

“是後天啦,所以開會是明晚。”澤村糾正他,早就習慣了這傢伙搞不清時間的狀態。

“正好,今天再讓我看看你之前的比賽錄像。待會再下樓接你幾球。”

他還是第一次研究這邊的澤村的比賽錄像。剛見面時曾覺得澤村就是澤村,投球風格和球路都一致,細比較之卻有不少差異,比如變速球和卡特球的軌跡,以及直球的威力比那傢伙進職棒前略微強一些。除此之外每場的投球動作似乎都有些微調,儘管看上去基本連貫。這點反倒讓御幸有些擔心,連問了好幾遍他訓練的具體情況。事實上,這幾天澤村覺得左臂比往常稍微酸些,但他還是決定先不告訴御幸,畢竟整體狀況並不壞,而且他自己也摸不清變化的原因。之後下樓接他投球的時候,御幸也沒察覺什麼異樣。不時還有路過的隊友打岔兩句,澤村還有個堂哥做私人教練啊真羨慕。

 

若非留在這個世界難以實踐之事不光是看錄像而已。又過兩天,御幸第一次在外野看台上看澤村的現場比賽,這也算是久違的體驗:作為正捕手的他出場比王牌投手要多得多,甚至連澤村去參加全明星賽的那幾天他也得留下來訓練。御幸覺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十多年前,剛退役那時也常去觀摩後輩們的賽事,那股緊張與新鮮感同並肩作戰相比卻絲毫不減。看業餘比賽也是頭一回,感覺跟職棒差別不大,聽後排的兩個球迷聊天才知道矚目球員的名字和打擊風格,也順手標註在記事本上。

比賽後他收到了澤村的短信,說隊裡要開反省會和慶功宴,不用管他的晚飯。澤村直到後半場才在十分不利的局勢下作為救援投手被派上場,接連三振對方的打者從而令隊伍恢復了士氣,像在一局死棋中突然投入一顆起死回生的活子。御幸離場時,聽到身旁的觀眾們樂此不疲地談論著那位年輕的救援投手,忍不住壓低帽簷暗暗微笑。他們都一無所知的這奇跡般的安定感,他早已在另一個世界見識過無數次。

那孩子越來越像澤村了。越來越像。

 

御幸先回到住所簡單吃了點晚飯,一盤炒麵和煎餃可能算不上健康,但至少足以提供他晚上運動所需的熱量。近乎一年的日子裡,他已然習慣面對僅剩一人的公寓。在那邊,他保持著定期打掃的習慣,在窗台上擺些不需要太多照顧的小盆栽,以最佳狀態隨時迎接伴侶的歸來。從傍晚的訓練結束到十點是他去醫院的固定時間。自從來到這個世界,每天最令御幸坐立不安的也是這段時間:他本該去買些這時節的花,給病房裡的長頸瓶換上新水,向護士詢問過他的情況,然後握著那隻體溫略低的手,說很多很多的話——單調的訓練、激動人心的比賽、朋友們的問候,甚至與這個世界的澤村相遇的故事——或者什麼都不說,就這麼靜靜地坐在床邊,直到探視結束不得不離開,才在那前額吻一下,道句晚安與告別。他曾不止一次感覺到對方的指尖在手心裡動了動,但那個人最終還是沒能回來,也許至今仍被關在那空氣凝重,瀰漫著消毒水氣味的玻璃房裡。

然而這股同樣纏繞著他的濃烈刺鼻的味道正在散去,他也逐漸習慣在相同的時間出門,慢慢跑過這個不熟悉的世界裡不熟悉的街區。夜風把他額頭上與背上的汗珠拂得微涼,仿佛身體也忽然變得很輕很輕。今天跑了段新路程,回去沖了個澡後屋主還沒有回家的跡象,御幸就坐在他那張狹窄而沒有扶手的轉椅上,翻起前幾天從監督那兒套來的計分表。他想看看澤村登陸JABA之後的記錄,雖然現在還早得很,倘若它在接下來的比賽中足夠漂亮,那麼最快兩年半後就能幫助他在職棒選秀中被挑上。

兩年半,對他而言也不過是一個月的時光。

御幸放下計分表,伸直雙腿仰面靠在椅背上,長長地吁了口氣,順手翻起剛才跑步的時候從便利店捎回的棒球雜誌來。說來自從入住第一天起就覺得奇怪,身為一個球兒的澤村,書架上竟然一本棒球雜誌都沒有。這個內容也該加進反省會裡,等澤村回來以後。

 

然而接下來的半個多小時裡,他卻沒來得及細想反省會的內容——那半個多小時變得像一分鐘那麼短暫,自他翻到G球團的御幸一也採訪的那頁開始算起。

他自然也注意不到小房東輕手輕腳地擰開門,試探性地喚了一聲,“大叔?”

沒有回應。床鋪整整齊齊地擱在靠近床頭的墻角。收好的衣服疊得整整齊齊放在被單上。廚房裡的燒水壺剛剛圓滿完成了工作,咕嚕咕嚕地叫了起來。飯桌上他和御幸的馬克杯正靠在一起。浴室的門也敞開著,燈沒開。難道是太無聊所以出門散步了?但那加大號的運動服正搭在外面陽台的小洗衣機上。澤村越想越糊塗,走到書桌前放下包,才忽然發現一聲不吭地坐在轉椅上的御幸。

“你怎麼又神出鬼沒的?好歹答應一下吧,剛才一直沒注意……你有聽我說話嗎?”

對方沒有反應,也沒有吐槽他嚇得貓眼都出來了,依舊低頭盯著手裡的書頁。那不是自己藏在床底下的雜誌麼,再怎麼閒得慌也不該翻人家的東西吧?澤村惱羞成怒,正準備好好教訓一下這個糟糕的大人,伸出的手卻在碰到他肩膀前一刻僵在半空。

“御幸……?”

他看到書桌上檯燈的光穿透了那個人的身體。

澤村揉了揉眼睛,再拍了拍臉頰確認自己足夠清醒。

也許御幸該回去了,如果他正準備回去,那自己說什麼都不該礙事。能說上一句道別就最好不過。但是御幸似乎聽不到他的聲音。他正坐在澤村的書桌前藉著檯燈的光,單手托著右臉頰,全神貫注于一本雜誌上採訪的某一段落。也許並不那麼專注,只是速度被放得很慢很慢,像電影裡慢得幾乎定格的鏡頭。他甚至對自己即將要走的事也毫無知覺,來時從不離身的挎包還在櫥櫃門邊躺著。他似乎就在這,但實際上並不在。

澤村發現自己發怔的短暫時刻裡,桌前的人變得更透明,像被潮濕微涼的空氣緩慢地融化掉似的。他現在可以透過御幸的側肩看到陽台外面晾著的衣服。他見過道別後御幸如何眨眼間離開,這不是他們都熟悉的機制,現在的御幸就像是在被世界逐漸吞噬。

澤村無法描述這種強烈得幾乎把他淹沒的不安,但他決定不再等下去。

他伸出手——所幸還能觸碰到他,結實的肩膀依稀透著暖意,甚至因與他的接觸而慢慢恢復了實體。澤村徑直把雙手搭在他肩上,兩人轉為面對面的姿勢。書留在桌上,對方依舊低垂著雙眼,澤村只能在鏡片的反射上看清自己的臉。

“大叔,你能聽見我說話嗎?御幸!”

不管他是不是確實能聽見。但至少他在慢慢恢復。他正從囚禁著他的時空夾縫裡慢慢回來。

對澤村而言這個過程太漫長了,於是他放棄繼續搖晃這個人的肩膀,轉而直接把他緊緊抱著,令那額頭用力抵著自己心臟的位置。血液正在那兒沸騰不止,那流速快得讓他難受。和投手丘上的興奮,緊張,激越,焦躁截然不同的——恐懼。

像第一次見面時那個顫抖著的擁抱。他從未忘記過,而此時此刻才終於明白,那顫抖從何而來。

稍微放鬆一點的話,他就會馬上消失不見吧。

過了好一陣子,他終於聽到胸前傳來一個悶悶的聲音,沒事了,澤村,放開我吧。但他並沒有馬上鬆手,至少在成功止住自己的眼淚之前。對方也沒有立刻掙開他,也許是還沒完全回過神,也許是沒有足夠的力氣;一隻大手攀上他的胳膊,鼓勵似地輕輕拍著他顫抖不止的肩膀。

 

一切似乎恢復了正常後,澤村一直抱著膝蓋坐在床上,愧疚的情緒無處可藏,御幸給他倒了杯溫開水他也保持著這個姿勢一動不動。

“聽話,補充一下剛才流失的水分,小哭包。”

“我不是故意的。”

“說什麼呢。我該跟你道謝才是。”

“大叔本來也許可以回到自己的世界去。”

“聽著,澤村。剛才的情況很危險,要不是你的話我大概沒法正常回來,更別說回到原來的世界去。所以我得先向你道謝。”御幸的聲音很嚴肅。畢竟連他也花了不少功夫思考剛才的狀況,當然不指望這小笨蛋馬上就能懂。

“為什麼?”他終於勉強接過御幸遞來的杯子。御幸坐在床沿,接著說道。

“之前也跟你提過吧,平行世界的兩個人相遇可能會產生某些後果。我在雜誌上看到這個世界自己的訪談和照片,看來也算是相遇情境的一種。然後,根據你的描述,我好一段時間聽不到你的聲音,而且身體變成半透明,對吧?”

“嗯。”澤村端著杯子抿了一小口。

“但我只覺得發呆一分鐘左右,回過神來卻被你摟著。‘相遇’的後果似乎是,我的意識被遣返回原來的時間,由此與所在的平行世界產生矛盾,如果不能及時扭轉這種認知悖論,這個世界會將我消滅以維持平衡。所以要不是澤村你堅持與我接觸,讓我回到這邊的時間,我大概已經徹底消失了。經過這次我猜想,這個世界的我大概是個通過你才能維持的不穩定的存在。”

他試圖觀察澤村的表情,像在賽場上一樣,作為捕手的他深諳安撫投手的訣竅,一句簡單的鼓勵,細小的動作,就能令他們繃緊的神經放鬆很多。

“這樣離回去的方法又進一步了。所以說,別板著臉啦。”

御幸拍了拍他的肩膀。澤村的臉色不太好,這晚的話難得的少,一動不動地捧著手裡的杯子。他猜澤村是不是被剛才那情況嚇著了,但那雙堅毅的眼睛卻一直與他對視。過了一會兒,澤村短短地吐了口氣,總結道。

“總而言之,御幸一直留在這裡是很危險的事情,對吧。”

見他點了點頭,澤村放下手裡的杯子,像之前道別時那樣伸出握得緊緊的拳頭。但這回不是道別,他的下一句話恢復的往常的音量,臉上也如放晴的天空展露出一如既往笑容。

“沒關係,我一定會想辦法把御幸送回去的。”

“嗯。”

御幸笑了一下,不置可否。但他也伸出拳頭輕輕回應小投手的心意。

 

命運依託於奇跡,而奇跡也有其相應的代價,這是難以微笑接受的事實。但如果還有誰能再傾聽他一個願望,那麼所有的代價,只要由他一人來承擔就好。

 

 

-11-

 

 

那天澤村在半夜裡驚醒。這對他而言並不尋常,也許是笨蛋向來沒多少煩惱的緣故,從小到大他都能一覺睡到天亮。黑暗裡有不知從何而來的光線,讓他睜眼便看清頭頂上低矮的天花板。接下來他翻了個身,藉助同樣微弱的光確認御幸正好好地躺在床下邊的地鋪上,睡姿一成不變,側著身子,右臂朝同一方向伸直,仿佛習慣了把某個人圈在懷裡。那均勻而安靜的呼吸聲,讓澤村心裡翻騰的東西像塵埃一樣慢慢落定。昨天發生的一切心有餘悸,他差點就忘了御幸其實是個不屬於這世界的存在,以及他們兩人來自不同的世界這聽起來極其不科學的事實。而他幾個小時前曾向自己並向這個人發誓,一定會把他送回去。

那只是一小部分。更讓他心神難定的剛才褪去的夢境重影。雪中疾馳的風景。發動機的噪聲。速度似乎已經放得很慢,後視鏡裡什麼都看不清。然後是突如其來的撞擊猛地將他拽回這個世界的現實。澤村抹了把額頭上的冷汗,又翻了個身恢復仰躺著的姿勢,怔怔地盯著黑暗中的天花板,感覺心跳逐漸恢復平靜,沉重的睡意再度攀上眼皮,意識模糊之際聽到窗外傳來幾聲鳥鳴。大概沒多久就到起床跑步的時間了。

 

“我想到一個計劃。”傍晚在飯桌上,澤村說起他醞釀了大半天的事,“既然說御幸在這個世界的存在是通過我來維繫的,那麼只要我們盡量呆在一起就沒事了吧。”

“這主意本身不壞。”御幸的反應如他所想一般平淡。他邊夾起一塊燒土豆邊接話,“但沒必要。”

“唔,我就知道你想說成天看我訓練多無聊之類的。”他嘟起嘴,埋頭扒了兩口飯。

“我可沒這麼說。”坐在對面的大叔壞笑一下。“雖然我單獨行動有一定的危險性,但往往要冒險才能收集到更多的信息,不是嗎?”

“比如說什麼信息?”

“比如說我出現之後這個世界的變化,為此我需要保持跟的其他人物接觸,尤其像轟父子這類在那邊世界也熟識的人。這並不是因為我覺得你是個比我小十多歲的不可靠的小笨蛋,或者我沒有把你的心意當回事。這麼說你服氣了嗎?”

可怕又可惡的讀心術。他想的事情又被那雙藏在黑框鏡片後的眼睛看穿了。澤村正視著那人的目光點了點頭,卻沒法完全痛快——可是你並沒有把自己的事情放在心上,你總是自以為所有的責任都在於你,連那邊的我出事的事情也是。他說不出來,只能在心裡默默爭辯。

御幸伸手示意他把空碗遞過來,端著兩隻碗起身到廚房去盛飯。桌上燉鍋裡的土豆燒牛肉已經沒了大半,可米飯的定額還有三分之二,搭配著湯汁和醬油也得吃下去。御幸早先就告訴過他這是青道的傳統,雖然對已經是大叔的他來說沒什麼必要,但還在成長中的小投手——儘管他已經錯過了最佳成長階段,趁現在補救還來得及。之前每次見面御幸都會過問他的身高體重,不厭其煩地叮囑他要注意營養的補充。這下他總算可以親自上陣了,老開玩笑說一定要讓他達到那傢伙相同年紀時的身體狀態,仿佛無意識地在把他往一個既定的模型裡面嵌——澤村本人倒完全不在意,甚至正有此意。這週下來已經初有成效,至少御幸不再用“瘦得可憐”來形容他了。

 

“所以說,比起別的,你是不是該多思考一下該用什麼樣的球對付下週對手的打者?”

“這我當然也有在想——”

桌上手機的震動打斷了他的辯解。御幸把盛滿的飯碗擱在他面前時,澤村拿過手機瞄了一眼,臉上一下笑開了,眼睛裡閃亮閃亮的。

“有什麼好事,若菜發來的嗎?”

“不是啦。金丸的短信,讓我下週的第一代表決定戰加油,還說他也進校隊了。多好的消息,這傢伙非得等集訓了一段時間才告訴我。”

“哈哈,果然是金丸的作風。”

據說金丸在那邊是他同班同學兼隊友,兼嘔心瀝血輔導他功課,這場景一點也不難想象,畢竟在便利店兩人也一直是這麼個相處模式。繪聲繪色地跟他談起青道的御幸就像個抱著甲子園之夢的熱血高中生,而聽說這邊青道的情形後那驟然降到冰點的神色讓他心裡直發毛。青道高中承載了這個人多少無可替代的回憶,他多少在那些夢裡體會過——在另一個世界的自己的記憶中。

 

他有段時間沒做那些夢了,然自從御幸留在這個世界後它們又頻繁地在夜間來訪,甚至清晰得超乎想象;早上醒來時疲憊得有如在另一個時空遊歷了一圈。接下來去室內練習場練投時閒聊起來,御幸說到那邊的澤村剛升上職棒一軍,首次擔任先發的情形。當時給他配球的還不是我,但是他居然對前輩搖了搖頭,在那種情形下投出了……手套裡面的響聲堵住了他接下來要說的話,眼前的小傢伙投了個和他將要說的一模一樣的內角卡特球。澤村贏得了面前這個總是波瀾不驚淡定自如的大叔大跌眼鏡的表情,冒著挨罵和拒絕接球的風險。這份成就感比什麼都來得重要,但他還是覺得有必要解釋一下。

“剛才說的那場比賽,我前幾天做夢的時候看過,就稍微學了一下當時的投球姿勢。”

“稍微學一下就能投出來?”御幸把球扔回來,普通的力度——所幸他沒為剛才突然投球而生氣。

“嗯,感覺很好抓。畢竟是我的投球嘛。”小投手笑得洋洋得意。

這不是壞事,御幸想。最近他的投球姿勢也愈發有模有樣了,大概是根據夢境裡看到的做過一些調整。

“你之前也提過,偶爾能在夢裡看到另一個世界自己的記憶,但都是很模糊的片段。最近已經清晰到能讓你學投球,分得清是哪場比賽的程度了?”

“對,這兩周以來變得特別清楚。”澤村低頭看著手裡的硬質小白球,“夢裡的我就站在場上,比賽的信息從腦海裡浮現出來,像剛剛經歷過那麼清楚:這是第幾局,壘上有幾個跑者,對面從未見過的暗號代表什麼意思,我該如何投個什麼樣的球。所以醒來以後,即使過了很久,那些感覺也清楚地殘留在我的指尖。有時候在場上比賽時也會產生即視感,就順著那種感覺投出自己不熟悉的球路來。”

御幸邊聽邊從場地另一端朝他走來。現在的話題似乎不太適合大聲談論。晚飯後有別的隊友三三兩兩地來練打擊,遠遠地朝他們揮了揮手。

“除此之外還有沒有別的變化?”

澤村稍微猶豫了一下。那不過是昨晚才起的異變,也許是個不值得一提的偶然現象。更重要的是它毫無疑問會撕開對方記憶裡的某個創口。他至今摸不准御幸對那件事的接受程度。初來乍到的那個晚上確實曾聽他親口說起,那段敘述很平靜;然而御幸似乎任何時候都很平靜,生氣與悲傷皆如是。

“一般來說我只會夢見棒球場上的事。但昨天晚上,”不長不短的停頓,“我夢見了車禍的情景。”

這真是個糟透了的話題,話一脫口澤村就有點後悔了。如他所料,御幸的臉色一下變得煞白,眼睛因驚訝而睜大,雙唇開始顫抖時他不得已用手套半掩住自己的臉。澤村不敢把視線移開,生怕眨眼間他就會變回昨晚那即將消失的狀態。而他並非從未見過這個人如此不安的模樣——這是他們初次相見時的御幸。

過了一陣子,他才用沉重沙啞的聲音問道,“具體是什麼樣的夢?不,簡單說說就好。”

澤村只得把夢裡支離破碎的場景描述了一遍。重述噩夢比僅僅回憶要稍微艱難一些,它會同時加深印象與恐懼(如果它確實算是噩夢的話)。御幸聽罷沒再說什麼,那之後又讓他投了二十來球,直到離開訓練場時才總結道。

“回到你之前的提議。這下我基本確定,我們不能長期呆在一起。我的存在會對這個世界的你產生影響。”

 

當晚澤村洗完澡出來,見大叔背著那個茶灰色防水帆布行李包,按之前說好的準備出門。不要用這同情的目光看著我,就稍微實驗幾個晚上而已,也找好了酒店又不是要露宿街頭。御幸描出那漫不經心的招牌微笑,在玄關處換上擦得锃亮的皮鞋。澤村沒怎麼表示異議,只是把他送到電梯口,啰嗦地叮囑他有事手機聯絡,半夜出門各種小心,別再去便利店買棒球雜誌,讓他覺得有時候這小子完全沒把自己當長輩看。彼此多少都能理解現狀,好比被困在時空交錯的迷宮之中,要邁無數步子去碰壁才能找出正確的出口。而那即視夢的變化讓他更加確信這並非一場無時限的遊戲。

打車去酒店的二十分鐘內,御幸把思路重新理順了一遍。對他而言這是責無旁貸的義務,因為他是鑽石場上的捕手。他習慣了像臺高性能的儀器在那個固定位置運轉,在最短時間內看清局勢與對手的得意算盤,作出配球與守備的決斷。差點兒消失不見之類的突發事件必然不會讓他動搖,他還有更重要的任務在身:守護他的投手,引領他們發揮自己的力量。對澤村固然也是如此。這場沒有對手的時空迷局容不得任何閃失,但他希望澤村考慮的事情只有投球而已。然後,像另一個世界的他一樣,實現夢想。

這是把他留下的原因嗎?

 

——如果真的能夠彌補什麼的話。

 

辦理入住出示證件時沒有被盤問,櫃檯小姐對棒球的世界並不熟悉。房間裡的抽濕設備運作不良,梅雨季前積聚的五月的濕氣沿著領子縫鑽進他的衣服裡。窗外的路燈周圍籠了一圈昏黃的水汽,像個柔軟的燈罩,把飄忽不定的暖光攏在一起。雨夜總讓他想起初次相遇的夜晚,事件的順序清晰,唯獨某些底片像被這潮氣模糊了而無法對焦的鏡頭所捕獲,辨認不清。那天他剛離開醫院,這沒錯,但他為什麼會去那家麵館,那段時間自己在做什麼,懷著什麼樣的心情。他三十四年的人生中已有無數故事的細枝末節像那些片段一樣褪去,被霧染的光陰暈開,徒留不可辯駁的殘漬。

御幸想問題時也不能光坐著發呆,這反而會讓他無法集中精神。沒有計分表可看的時候就在床上做兩百個仰臥起坐,沒人幫著壓腿和計數也習以為常。數到九十五的時候枕頭邊手機的震動打斷了他。他等數到一百才坐起身來,拿過手機在那屏幕上滑動一下。

御幸,晚安!在酒店裡睡得著嗎?沒有被奇怪的姐姐搭訕吧?(小澤村)

怎麼啦,一個人不敢睡嗎?別怕別怕,我會一直開著手機的。

才沒有呢,好不容易能一個人睡了,我期待得不行。(小澤村)

別興奮得睡不著就好。

那麼真的晚安了,明天見!(小澤村)

明天見。

御幸不自覺地露出微笑,關掉靜音模式,把手機放在床頭燈下面。他跳過了再做一百個仰臥起坐的步驟,選擇了直接去淋浴再睡覺。入睡前大腦皮層總是莫名地處於的活躍狀態,他開始思考明天甚至很久以後的事。如果這麼分開確實有成效,澤村不再做那些即視夢,那他該考慮出去租房子。為什麼早些時候沒想到?這說不定也是他返回原來世界的關鍵,當然也可能導致前天晚上那樣的風險,到時候就隨機應變吧,在賽場上任何險情都很尋常。他一直思索著直到這些計劃跳著滾落到意識邊緣,陷進睡意的黑暗深淵裡。

 

這潮氣附著的陌生床墊還沒澤村家的地板來得舒適,他睡得不深,半夜短信的尖叫聲輕而易舉將他鬧醒。三點二十分。御幸摸索著戴上眼鏡瞥了一眼,立刻回復了一條“我馬上回去”。

不在計劃內卻也並非出乎意料。

路線重置。

澤村在短信裡只說他又做夢了。他沒說那是不是相同的夢,也難得沒用任何表情符號表示自己感想如何。御幸不得不處理掉睡前整理好的假設。他對澤村的影響與這個世界的物理距離似乎無關;換句話說,只要他存在於此,那個世界就會繼續侵蝕澤村,如同這個世界在吞噬他一樣。

上出租車後他回了個電話,說自己二十分鐘後就到。電話那端的人用很小的聲音嗯了兩聲,也許點了點頭。他覺得那是可能從澤村那聽到的最小的聲音。接下來他沒有掛電話,一路嘗試著轉移他的注意力,聊些比如白天在轟父子那邊逗樂的事,從他們那聽來的對手的信息,又問了他一些以前和金丸打工的情況。最後那段快步幾乎變成了小跑。他在門口摸備用鑰匙時聽到電話里的人說門沒鎖,便直接擰開門,走廊上熒光燈的光線湧進黑暗的小房間裡,和灰藍的夜色各佔一方天地。那片白晃晃又隨著門被關上而迅速讓出它的領地,但他不難在視野里找到踡在床頭靠墻一角的一團黑影。

“澤村,為什麼不開燈?”

“別開燈。明天還要晨訓,我想盡快入睡。”

“好吧,聽你的。”這不是個好藉口。即使是黑夜也沒法把那張爬滿淚水的臉好好掩飾起來。

御幸放下電話和包裹,走到床沿慢慢坐下。他的背後傳來細小急促的喘息,仿佛來自一頭被拼命追趕而剛剛才逃離危險的小獸。他不得不承認朝夕相對將近二十年,他從未見過澤村這副模樣,比賽失利也好跟他吵了一架也好,甚至在爺爺去世的時候,也只是在夜裡哭過一陣子就睡了。

那會兒他可以轉過身去把那個人圈進懷裡,可是現在他能做什麼?御幸絕望地發現自己只能像這樣死死摁著自己的手腕,背對著澤村坐在床角。他也想過擁抱住這個人,感覺那微弱的顫抖與劇烈的心跳在他們肌膚接觸的時刻逐漸歸於安穩,用雙唇和鼻尖蹭掉那臉上掛著的還帶著暖意的淚水,或者就這麼整夜貼著他的額頭慢慢入睡,像往常一樣。像往常一樣。觸碰他。親吻他。感受著他。侵佔著他。禁錮著他不允許他離開。讓他明白自己絕不會離開他。

可他必須碾滅這些念頭。所有的。

“要喝水嗎?”御幸放鬆了抿得發白的嘴唇,問道。

“不用了。我剛起床喝過。”

“還是一樣的夢?”

“一樣。但是很清楚,清楚了很多。窗外的雪還是很吵但是我聽到了人的聲音,很熟悉的聲音。和從前的夢都不一樣,我一定在現實中聽到過。車子停下來了。我不知道……醒來的時候覺得非常害怕,心裡像是少了什麼一樣悲傷。我只能記起這麼多。”

澤村頓了頓。

“其實,發短信的時候真沒想到大叔會回電話,還趕回來了。謝謝。”

他說著這段時聲音明快了不少,邊說邊自己抹掉眼淚,等御幸弄好自己的地鋪以後他已經沉沉地睡著了。

御幸稍微鬆了口氣,躺下前先幫床上的小傢伙把被子的邊角掖好,不知不覺盯著那張傻氣十足但讓人安心的睡顏看了一會兒。那是十九歲的澤村,和記憶中如出一轍。

“為什麼你要讓他看到這一切呢。榮純。”

脫口而出的喃喃自語讓他吃了一驚。究竟從何時起,自己開始默認這一切是因那個人而起?

 

接下來的這幾天裡,相同的夢境一直糾纏著他們。澤村好幾次在半夜驚醒時都哭得喘不上氣,像是要把心肺嘔出來似的,得由他不停地拍著那顫抖的背過了很久才慢慢恢復平靜。問他為什麼會哭成這樣,卻拼命搖頭答不上來。

所幸那些糟糕的夜晚似乎並未影響澤村的戰前狀態。決定戰前一天御幸正在練習場上和轟監督一邊研究下場的戰術一邊吃盒飯,突然收到澤村的短信說週末的比賽由他先發。轟雷藏聽說後差點把炸蝦甩在他那件新買的酒紅色田徑服外套上,被他兒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搶了去。

“不至於那麼驚訝吧,上回他對上你們,不就只被雷市打爆了一次嗎。”

“他們隊老牌投手好幾個,怎麼也不至於在代表決定戰這種重要賽事派上澤村這個菜鳥吧。難不成有人受傷了?”

“哈哈。你猜?”

“用左投對付那邊的打線倒也不失為一個戰略就是了。”

 

比賽當天,小雨轉多雲,後來還出了點太陽。轟雷藏帶了整個隊伍跟他一起前去觀戰。他們剛從第三回敗者復活戰中勝出,而這場比賽的戰敗者將成為他們下一輪第二代表決定戰的對手。看到澤村進場時雷市還從座位上站起來揮手。在那邊他們的關係可沒好到這種程度,像兩個小孩,還是說自己心靈太蒼老了呢。御幸在內心如此感慨。

那天對方的先發投手投得並不理想,上來就丟了一分。而澤村初登場就漂亮地壓制了他們的打線,雖說出了點小失誤讓跑者上壘,但最後還是一分未失地投完全局。他的情緒高漲,喊聲直傳到外野看台。御幸卻想到他昨晚上被噩夢驚醒的模樣,心裡隱隱難受起來。這局贏下來的話,接下來七月之前都不會有比賽。該做些什麼了。說起來,過兩天不是這傢伙的生日嗎。

“總覺得……”轟雷藏翹著腿,摸著下巴尋思著。

“監督要評價我家澤村嗎?”他笑著問,對方卻始終板著臉。

“嗯,你不覺得澤村的狀態有些奇怪嗎?”

一向吊兒郎當的轟監督難得坐直了身,連雷市也在一旁點頭附和。畢竟是同台競爭過的對手(還是那個世界的對手),御幸再怎麼對自己的指導滿懷信心,也不得不重視他們的意見。

“怎麼個奇怪法?”

“總感覺他投得越來越沒有自己的風格了。跟之前印象和錄像里看過的很不一樣,簡直像是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作為堂哥兼教練,你要是說完全沒發現也太失職了吧。”

變成了另外一個人。這個形容讓御幸怔了怔。

第二局開始。對方的先發似乎找回了一些感覺。待到澤村上場的時候,比分依然保持一分領先。沉沉的雲翳又聚攏了一些。從這局開始,澤村的投球內容變得有些不對勁。他投出兩個保送,三個暴投,讓對手反超了比分。失控的狀態之後又持續了兩局,直到他帶著五失點被換下場。觀眾席上開始議論紛紛。

“不,不像是緊張。徹底崩盤了。該不會是投球失憶症吧。你說呢?”

轟監督瞥了御幸一眼。對方卻像完全沒聽見他的話似的。

 

 

-12-

 

 

澤村拖著沉甸甸的腳步往盥洗室走去,好像左手指尖的無能為力的感覺已經蔓延了全身。他沒法抬起頭,也沒法稍微走快一些,見到御幸從走廊另一端小步跑過來時,頭腦裡暈乎乎地想著這傢伙怎麼在比賽進行中混了進來,眼眶卻不知不覺開始泛潮,酸得他不停地眨眼。

“澤村!”御幸的聲音聽起來很著急。跑到他面前時不由分說雙手按上他的肩膀。“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在哪見面的嗎?然後去哪了?馬上回答我。”

“拉麵館,然後去便利店吃包子,練投……”澤村一下沒反應過來。

“再告訴我你的手機號碼。”

“欸?”

聽他流暢地道出那串數字後,御幸長長地吁了一口氣,稍微放鬆了搭在小投手肩上的手。

“太好了,還是澤村啊。我差點以為是感覺串聯甚至被取代什麼的……不,沒什麼,看來不全是世界線的影響,雖說多少還是有這個原因。你說過在投手丘上也會看到即視感,剛才出現了嗎?”

“御幸你在說些什麼呀,我只是有點睡糊塗了而已。”

大叔這是怎麼回事,第一次聽他語速飚得這麼快。澤村的臉上扯出一點僵硬的笑容。然而自己剛才的表現不是一句沒睡醒就能糊弄過去的,明明像往常一樣站在投手丘上,注視著對面的打者,與捕手確認了暗號,卻在揮臂揮到一半時失去了控制,脫手的球像顆失控的小行星,直往意想不到的地方撞去。他剛讓這個人看了一場糟透了的開局,御幸一定已經對他失望透頂。可那雙眼睛裡除了焦急擔憂以外又和平常沒什麼兩樣,甚至還更柔和了一些,現在還扶在他左肩上的手掌依然很溫暖。

澤村忍不住在那隻手要離開自己的肩膀之前伸出右手覆在那手背上把它留住。自己掌心的過高的熱度令他羞愧不已。

“對不起。”他小聲囁嚅道。“我沒法把球投到指定的地方。沒有即視感,也沒有什麼異常。像這樣的我還大言不慚地說什麼把大叔送回去,我……”

不好了,那些積壓想法也不受控制地全跑了出來,讓發聲變得愈發艱難。

他深深低下頭,不敢看御幸的表情。但另一隻同樣溫暖的手揉了揉他的頭髮,引導他的腦袋往前靠了一些,額頭剛好抵在了對方寬厚的肩膀上。原來他們之間的距離已經這麼近了,這令他有些意外。前幾個晚上從噩夢中驚醒時,御幸總會拍著他的背安慰他,僅此而已。除了第一次見面以外,這個人對一切的過密肢體接觸都保持著謹慎。然而此刻他們以一種自然的姿勢擁抱著。腈綸田徑服透著家裡那種洗滌劑的氣息,暖意仿佛隔著纖維和髮絲撫摸著他的前額,澤村不由得輕輕閉上眼睛。淚水淡淡的鹹苦鑽進了口腔里,嗆得他咳嗽了幾聲。無法投球的不安、對自己的失望,被降板的不甘,直到此刻才從胸口洶湧而上,幸運的是在被徹底淹沒之前,他緊緊地、牢牢地抓住了這個人。

“小笨蛋。收拾好心情就歸隊吧,比賽還沒結束不是嗎?”

那個人扶在他肩上的手用力捏了捏。

 

所幸可靠的前輩們在後半局挽回了比分,他們得以成功作為第一代表出線。晚上的反省會結束後,監督和教練提出去室內練習場的牛棚再看看他的投球。和早些時候在賽場上情況一致,澤村成功投出了兩個變速球,卻怎麼都無法控制自己快速直球的路徑,不論內角外角與球路高低,幾乎都以暴投失投結束。那時候御幸也一直默不作聲地在旁邊看著,聽到站在他前方不遠處的監督和教練小聲交談了幾句。

“如果是投球失憶症的話,那算是比較嚴重的情況了。先觀察一周吧,這段時間讓他跑步就好,反正這個月沒有重要比賽。但如果狀況持續下去的話……”

他們無法分析出成因,固然也不敢妄下定論。澤村年紀尚輕,情況也才剛開始,現在作出這種殘酷的宣判為時過早;可一旦證據確鑿,這孩子的投手生涯極有可能就此畫上句號。

 

御幸又以親戚身份之便拿到了比賽錄像,和之前的一起對比著看。兩人一起圍在飯桌旁盯著澤村手提電腦的小屏幕,幾乎一直沉悶無言。相較之下往常研究錄像時熱鬧得幾乎吵起來的氣氛多令人懷念。澤村默默摳著自己的手指頭,眼睛鎖在屏幕上一動不動,只有大叔偶爾會自言自語幾句。

“嗯,果然是這麼回事。”

他忽然叫澤村坐近一些,把左臂伸到他面前。

“——!”

肘關節內側被拇指用力一掐,澤村因突如其來的疼痛倒吸一口涼氣。

“果然,會痛吧。左臂狀態不太好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大概是兩周以前。唔,我之前稍微有點過度練習,但後來一直注意調整……”

“但是怎麼休息都緩解不了疲勞和酸痛,對吧。”

“嗯。這是我投不了球的原因嗎,不是投球失憶症?休息好的話,能恢復的吧?”教練和監督的話,澤村也多少聽到了一些。

“很遺憾,沒那麼簡單。”雖然於心不忍,他還是給小投手潑了盆冷水,“投球失憶症的成因各不相同,但解釋下來都是本體感覺失調所致。雖然你大概聽不懂,我還是稍微提一下。肌肉過度疲勞會導致神經群運作紊亂,無法按正常順序調控肌肉收縮,從而影響了投球動作的順暢性,這是其生理成因。除此之外還有緊張怯場、壓力過大等心理因素。但對你而言,也許還有另一層原因,也有我的責任在。”

“是你今天說的世界線之類的原因嗎?”澤村的音調稍微提高了一些,往前傾了傾身子。

“一開始我是這麼想的,和另一個世界的感覺串聯,甚至記憶混亂。但是一來這些都沒發生,此外我們也不知道這會不會發生,發生了該怎麼辦,畢竟世界線的因果律誰都摸不透,弄清楚了也無法以我們的力量改變什麼。但是總有些事情,哪怕是渺小的我們也能夠做到。從現在起我們得回到自己的角色上,我們是兩個棒球笨蛋,而不是什麼科幻電影的主角。”

御幸接著說。

“你知道那邊的你得投球失憶症的事嗎?雖然和你的情況完全不一樣,幾乎完全是心理因素造成的。”

“不,從沒。但我想聽。”

手提電腦的屏保啟動,視野一下子暗下來。他喜歡聽御幸說那個的世界的事。御幸所說的和他在夢裡所見全然不同,有如自己應他的邀請,藉他的聲音,沿著語詞走過這個人獨一無二的記憶迴廊。期間又下雨了,兩人同時起身去陽台收衣服。雨聲在御幸說話聲的襯托下變得安安靜靜,被陽台上的小燈映成閃著金光的細線,落在樓下的櫻花樹越長越茂盛的葉子上,將其引燃點亮。

“不是我說,大叔你就這麼把我放著不管麼,還好有那位學長在。唉,我都替那邊的自己感到難過!不好,越說越亂了。”澤村從櫥櫃裡取出室內晾衣架。

“對吧。”御幸苦笑,坐在床頭幫忙把乾了的衣服疊好。“每逢談起這件事都覺得後悔。當時在場上也好發現他的故障以後也好,我什麼都沒能做。不,是什麼都沒有做。十多年過去,現在差點又重蹈覆轍。”

“為什麼這麼說?”

“今天在看台上轟監督把我狠批了一頓,差點就被炒魷魚了。重新對比過你最近的錄像我才發現,現在你的投球和他剛進職棒時幾乎一模一樣。早先每個月來一次點撥一下的時候還好,留在這以後,我反倒成了個失職的教練,一直都以他為標準指導你,有時甚至會把你們重疊在一起,也沒能正確看待你身上的變化。”

“我也,”澤村插話,“我也一直按照夢裡看到的方式調整自己的投球,想抓住那種感覺。手臂的狀態變得不太好,也是從這時候開始的。”

“嗯,這樣就更解釋得通了。無意識地模仿他加深了即視感造成的混亂,加之疲憊的積累和先發的緊張,破壞了你自身的球感。當然,學習其他投手的投球技巧無可厚非,我也會鼓勵你這麼做,但僅限於取其所長,你不可能成為那個人。”

“我不可能成為他。”澤村不自覺地,小聲地重複了一遍。

“因為在我面前的人不是別人,而是你,是這個世界的澤村榮純。你就是你。唯獨這一點不能忘,即使把整個世界都忘了,你也要好好記著。”

日光燈微弱的電子噪聲化作柔和的沉默,橫亙在他們之間。很久以後他都不會忘記這天打在他清俊面容上帶著藍色的陰影,堅定的目光透過那不算太厚的鏡片,透過他,仿佛看著很遠很遠的地方。

“一直注視著那些虛幻的事物,就會看不見自己該前進的方向。你也是,我也一樣。”

 

那夜他閉著眼睛躺在床上,耳畔的雨聲漸歇,御幸最後的那句話隨之慢慢沉進他的腦海。澤村不擅長思考,他只知道那個聲音將他們身上很多沉重與悲傷的東西帶走了,令它們變得輕盈失重,消解為塵埃,化為光的細屑,越來越遙遠,但越來越明亮。他在這柔和輕盈的光中漸漸入睡,一覺到清晨,這個月以來第一次整夜無夢。

晨跑之前興奮地把這事告訴御幸,對方當即幹起了科學家的老本行在記事本上演算起來(而不是說好的棒球教練),煞風景地在他隔天替他慶生時開起微型研討會。結論是,噩夢也許是之前在他即將消失的時候把他拉回來而產生的影響,對世界線的主動干涉導致夢境的內容發生了異變。他的即視夢也與世界線平衡的動搖不無關係,第一次恰逢在那邊的澤村狀態惡化時,第二次則是在御幸長期滯留這個時候之後,那時即視夢變得更加清晰,幾乎成為這個世界記憶的一部分。

多虧之前苦讀科幻小說的成果,澤村不太費力就能聽懂這些理論,還有多餘的精力能放在面前的蛋糕上。畢竟投球失憶症的陰影還在,要不是有這位租客和他親手製作的巧克力熔岩蛋糕,這個生日絕對能算作他這輩子最糟糕的生日。對方給他的生日禮物則是製作這個蛋糕的烤箱,誓要改善他以後的生活質量。本就空間拮据的廚房顯得更擁擠了。

“突然覺得御幸好厲害啊。”

“嗯?捕手就是要思路夠廣,沒什麼了不起的。”

“不是說這個,我說蛋糕。看起來好像超甜。”

“情緒低落的時候就該多吃點甜食。”

“我情緒早就穩定了,現在不能止步不前,白天訓練時還跟著隊里的前輩重新練起投球來,唔,不過果然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控球還是不太行。教練也說,過兩天讓我試著練守備。”

“了不起了不起。當時那傢伙可是跑步跑了一禮拜才抬起頭來呢。”

“是當時的你太不可靠了!幸虧我遇到的是現在的御幸。嘛,最主要還是這邊的我比那邊要堅韌吧。”

“沒有可比性。他那會兒才十六歲。你呢,蛋糕上都得插二十根蠟燭了。”

 

教練給他的那份康復練習表落在御幸手上又被他添油加醋改得面目全非,幾乎把自己在職棒打拼多年見過的案例都標註上去。其中一條是堅持每天跑步到十公里外的河邊練習場,御幸也一道,說自己需要保持一定的鍛煉量。半個多月沒來的河邊練習場讓澤村感到無比親切,連這兒泥土的味道他都記得。御幸也相信此處更有助於他找回感覺。復健訓練項目稍繁複些,藉助這塊場地也能基本完成。結束後跑步回家,他耍賴也要叫大叔跑在自己前面,這樣出問題的話好歹能馬上發現。有什麼在悄悄發生變化,像在水汽飽和的空氣中發了酵似的,澤村說不上來。一路沿著河,川裡的水在春季開始上漲,腳步聲伴著潺潺的細語踏過大半個城區。宿舍門口總會碰到結伴去喝酒的隊友,但他們得拒絕那些友好的邀請,剩下半個晚上的主要任務是研究他之前的比賽錄像。御幸從浴室裡出來剛想喊他沖涼,見到這小子難得拿著筆坐在飯桌前全神貫注地盯著電腦,一有什麼靈光閃現就馬上奮筆記下,便將喊了一半的音節不動聲色地收回。

天氣預報說今年入梅時間提前,五月這最後的週末說不準就成了最後的大晴天。積雨雲團簇在高樓身後,和陽光一同剝掉了水泥叢林沉悶的灰色調,整個城市都在群青色天幕中閃爍著白光。早飯後御幸說帶他去看自己指導的隊伍的一場友誼賽,對手是某個大學聯盟裡出名的強隊。

如果可以的話真想讓澤村你去三振那隻小猴子,同時在老爹和真田那貨面前。大叔像說著常年的冤家,身上散發著不知從哪來的戾氣。莫名的幼稚。

“又想捉我來公報私仇?”澤村厭煩地瞪了他一眼,回道。雖說兩周下來康復練習已經有了起色,正中和外角直球逐漸向往常的水平靠攏,教練也讓他進牛棚練了好幾天,但實在是沒到能在比賽中派上用場的地步。御幸清了清嗓子,裝模作樣擺出平日的教練威嚴。這回主要是想讓你看對方王牌投手的投球,多注意那個叫真田俊平的傢伙。

 

好天氣一直持續到太陽落山。澤村和小基友依依惜別,約好夏天的都市對抗上再會,之後一路興致高漲大聲嚷嚷,御幸不得不在路人紛紛回頭圍觀前朝這笨蛋後腦殼來一捶提醒他閉嘴。就沖這精神狀態,哪像是個得了投球失憶症的傢伙。

澤村提議說晚飯在他從前打工的拉麵店解決。之前提過好幾遍說要一起去,卻因各種事情沒能成行。店裡有些熟客認出他,紛紛圍了上來問些在業餘隊伍裡打拼的事,一聽說他們隊是都市對抗的第一代表,都表示要去加油助威。御幸也從他們口中得知不少澤村打工時代的趣事糗事,例如留下兼職的契機是吃了一頓霸王餐沒錢付賬,或者偷偷讓流浪貓進來,把老闆氣得差點蹬他出去。過去的辛酸歡笑都在這浮現出來,記憶像剔透的琥珀一樣包裹著過去的時光。但是沒有人注意過,誰都會不知道,除了御幸和澤村,七個月多前的那個雨夜裡的深夜,他們第一次在這兒相遇。

踏出麵館大門時,澤村忽然問道。“果然,還是找不到回去的線索嗎。”

他是為了這個才把自己帶來的麼。御幸雙手捅在休閒褲口袋裡,步子輕輕的。

“嗯。我甚至想不起來當天為什麼會逛到這裡。”

“御幸,你說如果能再回到那個夢裡,會不會有什麼發現?雖然很久沒夢見過了,我有時候會突然想到那個聲音。那說不定是你回去的關鍵。”

“你還成天想這事啊。”御幸的語調淡然,“自己投球失憶症的問題還沒完全解決,少想些有的沒的。”

“才不是有的沒的……”他剛想辯解卻被打斷了。

“誰都說不準,那個模糊的聲音是不是真的有意義。再說了,”他停下腳步,輕聲問,“澤村,你不害怕嗎?”

“害怕啊。”小投手背對著他,仍往前走了一小段,抬頭看著剛入夜不久星宿稀疏的夜空。“我害怕投不了球,從投手丘上被換下來的感覺糟糕透頂。我害怕御幸突然消失不見,或者以後都回不去了。那邊的我睜開眼睛的時候,發現御幸不在他的世界裡。之前每次被噩夢驚醒我都很慶幸,自己不是一個人呆在那麼黑暗可怕的地方。所以我了解那種感覺。但光是害怕有什麼用,總不能一直停在原地發抖吧。越是害怕就更應該拼命去尋找解決辦法。”

澤村轉過身,他背後的路燈與霓虹一盞接一盞地亮起。那笑容卻令它們黯然遜色。

 

“所以,我想再回一次那個夢境,找出那個聲音想要傳達的事情。”

 

 

-13-

 

 

方法很簡單。按照御幸現在的理論,只要重複一遍那天的狀況,由澤村再干涉一次世界線把半消失狀態的他帶回來,也許能再度看到同樣的夢境。

這是個建立於無數假設與不確定性之上的冒險,但並非不值得一試。

聽他說到這兒,原本一直走在他旁邊的澤村忽然停下來,那本來就又大又亮的眼睛睜得更大了,臉上的表情僵硬得像被電擊了一下似的。御幸歎氣。

“我就知道,你這笨蛋說是想要回到那個夢裡,但根本沒想過實際操作吧。”

“唔,難道沒別的辦法嗎。這相當於御幸又要經歷一次那種危險……”

“我不害怕。而且打心底覺得值得一賭。”他單手叉腰,目光凜然。那是賽場上渴望扭轉敗局孤注一擲的捕手的視線。“你害怕嗎?你剛說過什麼來著。”

澤村覺得心裡某種情緒被那目光帶得翻湧起來,他深吸一口氣。

“誰害怕了!好——!”

下了公車,從公交站步行回宿舍十分鐘左右。路過便利店門口時御幸說要進去帶本雜誌,澤村極不情願地紅著臉留住他說,屋裡床底下其實有好幾本。他忽視了自己說這話的語氣有多像個坦白從寬說床底下有多少小黃書的高中生。結果走到宿舍樓下了那個該死的大叔還不時噗嗤一聲笑出來,澤村惱羞成怒差點想把他關在門外,一想到接下來的計劃還是作罷。輕鬆的氣氛維持了一會兒,御幸給他和自己分別泡了兩杯奶茶,在飄著香味的小廚房裡和他對照了一遍操作過程和注意事項,像個嚴密的科學實驗:每隔一分鐘左右叫一聲他的名字,聽不到回應的話則說明現象已經開始;此時盡量不要用擁抱這種大面積接觸的方式,因為增加干涉強度可能會讓彼此陷入險境;以及,時刻做好發生最壞的情況的心理準備。

聽到最後一條時澤村的心沉了一下,但他只是深深點了兩下頭,定神看著御幸一如往常地笑著端起杯子,坐在床邊翻起了他的寶貝雜誌。繃緊著神經等了六十秒,澤村嘗試著喚了一聲。

“御幸?”

“嗯。”

聽到回應時禁不住鬆了口氣,澤村晃了晃腦袋,繼續保持在飯桌旁的最佳觀察位置緊盯著。天花板上那盞小圓燈乾癟的光依舊能清楚地描摹出這個人的實體,御幸確實還在這。腦海里浮現出剛說過的“最壞的情況”,哪怕是一瞬間他都沒設想過,可那寥寥的詞語所傳遞的不安定感與上次經歷所遺留的不安就像空氣中細小的微粒懸濁在他們之間——那兒隨時會突然豎起一道堅硬無形的時空鐵壁。

“御幸,御幸。大叔?”

那是第五還是第六次了,連著喚了好幾聲沒有得到回音,澤村意識到這大概是作戰的開始。

冷靜,冷靜,冷靜下來。接下來要做的很簡單。他被困住了,現在就看你的了。他對自己說,想深呼吸稍微放鬆一下卻不由得屏住氣息。坐在床邊的那個人看起來和平常依舊并沒什麼不同,只是不再移動也不再翻書,透明化的症狀也還沒發生。澤村小心翼翼地抽掉他還端在手裡的馬克杯,裡頭的液體不動聲色地顫動了一下,依然旁若無人地散著熱氣。他也在御幸旁邊坐下,按照原計劃握住了他騰出來的手。

 

然而和上次不同。

還沒來得及意識到發生了什麼,剎那之間,頭腦中仿佛有顆星體猛然縮聚繼而無聲地炸裂開,成千上億的星屑閃著寶石色的微光,聚成一團鵝黃墨綠淡藍粉紫色的星雲,像朵無名的花綻放在深寂宇宙的荒原裡。他感覺自己成了一道光,高速地穿過那斑斕壯麗的雲層,然而組成那雲朵的並非塵埃而是無數碎片,劃過他的皮膚激起細小的痛感,從綻裂的傷口沿著神經末梢鑽到大腦皮層,在那兒深深扎根,似乎從一開始就存在著。視野裡穿梭而過的光屑愈來愈亮,幾乎成了白茫茫的一片。最後,一切戛然靜止。

澤村緩慢而艱難地抬起眼皮,現實的光線過於刺眼。

四周嘈雜,如同漲潮時的水聲漸漸覆沒他的鼓膜。聽見一切而充耳不聞。他似乎正站在東京中心區最繁華的街口,對面的紅燈轉綠,面容模糊的行人不斷與他擦肩而過。但幾乎在抬頭張望的瞬間,人海中那個熟悉的身影就嵌入他的視野,再也再也晃不掉。初次見面時那套西裝,精幹的短髮,沾了一些歲月風霜的清俊面容,黑框眼鏡後面藏著安靜的眼睛。

這兒是御幸的世界嗎?那為什麼他看上去和自己一樣彷徨?

想喊那個的名字,卻發不出聲音。

踏出腳步追了上去,伸手差點兒就能觸到那人寬闊的肩膀,自己的手卻像投影般穿過他的身體。

澤村怔在原地時,周圍的車流與高樓,天空與陽光,除了他和御幸以外的行人,都像縮時攝影的影像般劇烈變化閃逝,城市有如一條緩緩流淌的大河,悄然捲走人們生存的印記與時光。無可言述的風景,隨著踏出的每一步,悄悄走進他的腦海里,連它們的喜怒哀樂一同。

 

那是另一個世界,自己的記憶與夢境。

 

御幸和他一前一後慢慢地走著。急速變換的背景偶爾也會忽然放緩,像從雜物堆裡突然翻找出一件寶貝。放緩的鏡頭裡總有御幸,從少年時代到現在的大叔,除此之外還有金丸,有轟父子和真田,有許許多多他叫不出名字卻感到無比親切的人們,還有張和他一模一樣的臉,但澤村知道那不是自己。有些故事已經在夢境裡見過了,那些熱血沸騰的賽事場場都不盡相同,但幾乎每一次本壘的捕手都是同一個人。他第一次看清御幸穿上護具的樣子,那麼英氣巍然,手套的位置一動不動地等待著。對面投手丘上是只屬於他的王牌投手。

困住他們的寂靜空間忽然發生了變化,喧鬧聲慢慢平息,隨之而來的是另一個遙遠的聲音,像極了他在夢裡聽了一遍遍的模糊不清的說話聲。

榮純。

 

想看看他。想用力回握一下他微暖的手心。想回答他的聲音。

想回到他身邊去。想回去。想回去。想回去。想回去。

 

相似的念頭不斷侵佔他的腦海,化作逆流而上的思緒湧上鼻腔。澤村伸出手臂擦了擦眼睛,然後揪著自己左邊胸口的衣服,在手心裡揉成一團,腳底卻像被吸附住了似的動彈不得,只好站在原地,目送前面的人一直走著,最後消失在逐漸降臨的黑暗中。那黑暗瞬間將他抽離,投擲到另一個並不陌生的空間裡。風雪與引擎的噪聲。狹迫的轎車車廂。後視鏡上掛著的平安符。人的聲音響起。

早該注意到了,之前每次都被那恐懼所攫住竟然忽略了如此顯而易見的事實。撞擊時并沒有實感而是馬上從夢裡醒來,甚至沒有一絲肉體上的痛感;千篇一律重複的場景,除了撞擊以外沒有任何關於事故發生的細節,沒有躲避也沒有驚慌,不該是駕駛者的記憶;還有那個熟悉而悲傷的聲音,來自同一個人的無數話語堆疊在一起,潛藏在內心最冰冷的角落的低語。那是御幸的聲音。

“沒有用。過去是無法改變的。”

“還能等下去嗎。”

“一切都結束了。”

不是的。他幾乎聲嘶力竭地大喊,不論能否向對方傳達而去。然而和每一次從夢中醒來一樣,巨大的悲痛像洶湧的墨灰色海浪裹挾而來,灌進氣管堵住了他的聲音填塞在肺腔裡。

全部,全部,都是那個人的重負。

 

澤村猛然睜開眼睛,像幾乎被溺斃的人被撈出水面,貪婪地喘著氣,臉頰上一片冰涼,恍恍惚惚感知到自己似乎正躺在誰的臂彎裡。只屬於這個現實世界的安心感。

“太好了,你沒事吧,澤村?我回過神來的時候發現你倒在我肩膀上,怎麼叫都沒反應。”

逆著光的擔憂的表情看上去格外有趣。他所認識的御幸只把情緒變化淺淺地表現在臉上,而夢境裡看到的御幸有各種各樣表情,高興或者生氣,難過或者逞強,笑容與悲傷或者緊鎖著的好看的眉頭,都只在某個人的面前才能不加掩飾地展露出來。

 

“我都看到了。”

“嗯,是嗎。”他看上去一點兒也不驚訝。

“不光是那場夢,還有很多關於你事情。”

“我剛才也看到了。你的記憶。從在拉麵店遇上你的那天晚上起。”

“哈,好丟人。”

 

兩個人各自輕笑一聲。他抓著御幸的袖子,對方扶著他的肩膀幫他起身。他們恢復了最初肩並肩坐在床沿的位置,只要稍微側過頭就能將彼此納入視野,但他們都沒有這麼做。

 

“御幸一直在等呢。”

“你不也是麼。”

“等待是件特別累人的事。”

“嗯,尤其是在看不見希望的時候。”

“雖然在御幸看不見的地方,但那邊的我從來沒有放棄努力。和御幸一樣,一直想回到你的身邊。”

“我不知道。可我相信你們。”

“所以要你是不在的話,那邊的我一定會寂寞得不想醒來。大叔為什麼沒能回去,我好像有些頭緒了。”

“是什麼呢?”

“那天御幸為什麼會聽到我的聲音呢?”

“好像不知不覺就走到了那塊地方,然後……”

“不光如此吧。是因為漸漸忘掉了那個世界的我的聲音,不是麼?”

他怔住了。一向聒噪的小投手的聲音一路平緩。

“即使在夢裡見到了也好。然而每夜重複著那個關於事故的陰暗的噩夢,直到重要的記憶都褪了色。其實很想回到在青道的那時候,從早到晚的練習很艱辛卻很充實;或者在和那個人並肩作戰的賽場上,周圍的看台上那歡呼聲像要把人托起來似的。但這一切全都是那個世界記憶,這個世界再怎麼安穩,也不可能取代它們。”

“聽到澤村說這些話真難得。”

“我說得沒錯吧。”

“確實沒錯。我好像真的忘掉了很多事情。為什麼呢。”

御幸起先笑得很是舒坦。他取下眼鏡揉了揉雙眼,笑聲不知不覺轉成喑啞,在燈光里慢慢沉下去。最後他深深低下頭,把眼睛藏在劉海投下的陰影裡,用手緊緊捂著嘴,那麼堅強的一個人,哭泣時幾乎發不出聲音。澤村只是凝視著書桌上的檯燈。他想起了和他一同被困在記憶空間,在空無一人的世界里不斷彷徨的那個身影。

 

“自從那場事故之後,晚上經常會做那個噩夢。剛開始像你一樣反應很厲害,但逐漸變得越來越麻木,生活和工作一直忙碌,訓練和比賽一結束就去醫院,不想任何多餘的事情。對那樣的我來說,這個世界就如同一場夢,心裡也無意識地產生了依賴。並非是無法回到自己的世界,而是漸漸安於寄居在這個安穩自足的世界裡。然而,直到剛才看過你的記憶我才意識到,我的出現完全打亂了你的生活。”

御幸說著這段的時候把自己挪到澤村對面的轉椅上,面對面的交談讓他不再試圖隱瞞什麼。對澤村也好,對自己也好。杯裡涼透了的飲料正在微波爐中加熱。

“說的沒錯。”澤村順著接下去,“困擾極了。某天突然遇到一個奇怪的大叔教了我一大堆東西,告訴我棒球是這麼複雜這麼有趣,讓我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和前進的方向;一個月才出現一次,還會不打聲招呼就冒出來或者消失掉;最後甚至搬到我家裡來佔著床鋪和備用鑰匙,莫名其妙就多了個堂哥,不付房租,每天讓人操心得不行,還跑到對手的隊伍裡當教練,唔,雖然那邊也是我朋友。”

 

想說的其實不是這些。

累了就休息一會兒不是壞事,如果再做一場短短的夢就能重新看到希望的話。

若非如此,我們就不會相遇。要不是遇上了你,自己就不會是現在的自己。

這是只屬於他,只屬於這個世界的秘密。

 

“不過,御幸也該從這場夢裡醒來了。”

雖然對我來說這不是夢。這一切都是真實的,是比什麼都要深刻的記憶。

 

“這不是一場夢,對我來說也是一樣。”

為什麼呢。你不可能知道我在想什麼啊。

“前段時間,在我的世界,Y球團的正捕手缺席了九月和十月的多場比賽,媒體報刊上寫的是身體狀態不佳的緣故。監督和熟悉事情的友人則以為我需要休息。而事實正相反,對我而言那時候除了棒球以外真的一無所有。在醫院呆的時間長了,有時候覺得世界都被那白色吞噬了似的。那天偶爾在拉麵店門口躲雨時——也許只是個巧合,那天是我們交往的紀念日——和你相遇之後那幾天,我這個月頭一次重返賽場。那確實不是夢,那是——”

平靜而波瀾不驚的語調最後顫動起來。他所不知道的,屬於御幸的故事。

“澤村,你一直是我的光。我很幸運。”

抬起頭,儘管眼前已是模糊一片,澤村卻依稀能看清自己在那澄明的深褐色雙眸中顫動著的倒影。他第一次注意到御幸和自己的瞳色幾乎一樣。從前總覺得要稍微深一些,是這暖色燈光的緣故吧。

“這種話,要對那邊的我說才行。”

“你們都是。都不一樣。”

他微笑著答道。

微波爐加熱完成,發出“叮”的一聲。窗外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雨,梅雨季的足音從遙遠南方的海面由遠及近地傳來。這個人奇跡般地留在這兒是一個月前的事,那時樓下的櫻花開得正盛,而現在他或許該趁讓人煩心的雨季到來之前離開。御幸起身去廚房之前傾著身子往前靠了一些,輕輕碰了碰他的額頭。蓬鬆的劉海和對方淺褐色的髮絲混在一起,在那溫暖離開之際他不禁閉上了眼睛。果然是被當成是小孩子了,澤村默默想著。有一點不服氣。但這沒什麼壞處。甚至還擁有了任性的特權。

 

“對了,御幸。在你回去之前,我還有個不情之請。”

 

 

 

-14-

 

 

隊里翹掉週五下午自主訓練的人不少,而且理由各式各樣。有說被梅雨得胸悶氣喘想回去埋頭大睡的,有說想趁七月大會之前回趟老家的,有說五月病還沒治好拖到了六月的。不管什麼理由都不能在暴躁的教練面前說出來,慶幸的是他和監督今天都不在。澤村見形勢有利,和隊友通了個氣,便溜回更衣室光速換好了衣服,正準備溜回宿舍取浴衣和自行車時卻在室內練習場的大門口被捉了個正著。聽到背後有個沉沉的聲音叫他的名字,澤村渾身汗毛直豎,怯怯地轉過頭一看,竟是許久未見的球探大叔。

慌亂之際,“球探大叔”差點脫口而出,吐出兩個字才及時換成“部長”加上敬語。對方竟沒有責備他開溜,問了他要去哪然後順著往下聊了起來。澤村匯報起最近訓練的情況,也毫不避諱地談到幾週前比賽上突然失控,正兒八經地鞠躬道了個歉。

“那場比賽我也有看,當時挺擔心的。沒想到還真是投球失憶障害。不過前兩天聯誼賽看你已經可以上場了,恢復得相當快呢,外角直球搭配變化球的武器也相當有威力。而且聽教練說,變速球的軌跡和球質有些變化,更不容易被打到了,算是因禍得福吧?”

“都是托大家的福。”澤村好不容易把得意的表情稍微收回來一些,“糾正了一些姿勢後好不容易找回了感覺,也摸索出一些新路子,但控球還沒完全恢復,還得再磨練才能為隊伍發揮力量。”

“期待你在七月大會上的表現。而且期待你的可不只是我們。前兩天在雜誌上看到有篇文章評了你一大段,還把投球失憶症給寫進去了,是誰透露這些信息給他們的呢……”

澤村誠懇地搖頭否認,但還是道了個歉。前兩天所謂的堂哥一臉正經地跟他說,新人就要趁早製造話題才能引起那群職棒球探的注意,接下來都市大會他們就會像禿鷲一樣盯著你,表現一突出或者波動就會帶出更多的話題,所謂滾雪球效應,到時候職棒選秀被挑上指日可待。聽到這澤村心裡只能冒出一個詞,老奸巨猾。

“有些唏嘘呢,澤村來我們這兒也有半年多了。當初把你要過來可不光因為你是難得的左投。也許你沒注意過,早前朋友提起的時候也有去看過你的投球,雖然覺得有趣,但並未覺得能夠短期作為戰力培養起來。但那次和我們二軍的比賽著實讓我刮目相看了。畢竟是原石,稍經打磨就能煥發出如此光彩。”

“而且還得有幸碰上那個打磨的人。”澤村接道,微微垂下眼睛。

再短暫的相遇也能改變什麼。他想到躺在抽屜裡的稿紙。它們記錄著自從開始就不會輕易終結的故事。

儘管如此,它終將畫上一個句點。

 

到了M大學門口,金丸回了條短信叫他直接去室內練習場。澤村懷著忐忑的心情沿著種滿櫻花樹的大道走進校園,雨水把新長的葉子打落在透明的塑料傘面上。身邊擦肩而過撐著傘的都是和自己年齡相仿的大學生,所以並沒覺得有多彆扭。他借景稍微想象了一下從未體驗過的大學生活,這輩子大概不會再經歷了,但說不準哪條世界線的自己,正把書包頂在頭上擋著雨,擦過他的身邊小跑著趕往下一節課的教室。想著想著,他放任自己迷了一會兒路,找到室內練習場時金丸已經佇在門口等著了。

“你還真來了啊。啥事?”

“不就是前幾天在電話里跟你說的那事麼。拜託了,金丸大人!我能依靠的人只有你了!”

“都說我二年級就退部了,這事插不上手啊。我帶你去找學長問問。”

他被金丸直接拖到了旁邊的休息區。休息區有張課桌,一個穿著淺灰色襯衫領針織衫的男孩低頭整理手邊的計分表和數據。斯文的長相與乾淨的氣質令他看上去更像是個文學社或者新聞社成員而非大學棒球部經理,總之和這群名為棒球笨蛋的生物格格不入。

“阿邊學長,就是這傢伙。”金丸毫不留情地狠拍他的背推得他差點往前栽一跟頭,又側過頭補上一句。“什麼情況自己跟渡邊學長說。他在青道的時候就一直是球隊經理,跟監督和隊長關係都很不錯。如果連他也說不行的話那就是不行了。”

“怎麼了,金丸你朋友?”淺灰針織衫問道。聲音果然也很柔和,令人倍感親切。

“啊!初次見面,我叫澤村榮純。是這樣,我堂哥要回鄉下結婚了,他來東京的夢想就是在母校青道的練習場上打一場比賽。所以,可以的話我想問問能不能借到青道的練習場,和你們打一場友誼賽。他現在算是業餘球隊的教練,對了,我帶了那邊監督的介紹信。”

澤村掏出包裡的牛皮紙信封,雙手遞出,同時彎著腰保持鞠躬的姿勢,這樣至少不會被看出他因為扯了個謊而心虛得憋紅了臉。至於剛信口胡謅的理由,讓御幸聽了大概會把他揍哭。不幸的是他沒注意到剛才自己的聲音有點響亮過頭了,場上的各種喧鬧都暫停了一會兒,好奇的目光齊刷刷地投向休息區,也有人放下進行中的練習直接走過來。

“是友誼賽的邀請?哪個學校?”來人是個戴眼鏡的高個子,澤村覺得眼熟,卻想不起來在哪見過。

“不,是業餘隊伍的。舜臣,你看怎麼樣?”渡邊邊把信亮給對方,邊略帶歉意地對澤村解釋道,“其實我們上週才和另所學校比過,下週開始要集訓排不出時間來。這週恐怕……”

然而接下來的展開有些戲劇性。身為王牌的眼鏡高個子看到轟的名字後,立馬和渡邊一同去爭取到了監督的同意,看著澤村的目光也帶了些許鬥志和敵意。頂著壓力交流了幾句才知道,高中時代雷市曾從這位叫楊舜臣的台灣留學生手上打出好幾個全壘打,徹底粉碎了他的隊伍進軍甲子園的希望,對他而言這是難得能報一箭之仇的良機。澤村無法為自己辯解,畢竟這場比賽他得作為轟老爹帶的隊伍的投手上場。而此戰的捕手,順應他那天任性的請求,將換成那位臨時教練。御幸跟轟監督說明情況正式辭職時,那位看上去目中無人的大叔提出把比賽當做是他的告別賽。雷市他們早先已經贏下了決賽確定作為第二代表晉級都市大會,其中有多少御幸的功勞他不清楚,但兩位大叔關係相當不錯,還在找了個晚上去居酒屋喝到半夜。

“既然我們的王牌這麼說,我也盡量幫忙問問看能不能借到青道的訓練場好了。如果不行的話,恐怕還得用上你們的場地……”渡邊最後答應道。

“渡邊學長真是好人!”差點感動得涕泗橫流,想往金丸身上蹭。“金丸你也是好人。”

“別扯上我好麼!”金丸裝作不耐煩地把他甩開。

 

週六早上在廚房裡幫忙的時候收到金丸的短信,說週日的場地借到了。渡邊學長不光是個好人而且神通廣大。他邊幫忙打雞蛋邊跟御幸說這個好消息,結果失手把整顆蛋磕破了,蛋黃帶著碎殼滑了出來,只好倒出剩下的蛋清再用筷子把碎殼挑走。和往常一樣,大叔拿他手笨這點開玩笑,但沒捨得把他趕出廚房。像往常一樣。澤村忽然發現往常這個詞在他的概念裡變得莫名清晰,像久置在空氣中的一杯水慢慢被蒸發,像靜止的時間顫抖著一點一點流動起來,把生活中的某些細節偷偷地替換掉。

“好久沒參加過比賽了,有點緊張。”御幸說道,他的笑容卻是幾分期待而游刃有餘。

“不就一個月而已麼,而且對大叔來說才一天。” 澤村彎下腰從烤箱裡取出熱騰騰的表面微焦的吐司——這週他總算學會了該怎麼安全操作這台機器,在犧牲了半袋麵包和一小盒醃雞肉之後。

“你要這麼算的話,這還是我在這個世界的第一次比賽呢。”

“明天要是不下雨就好了。”澤村答非所問。

鍋裡的煎蛋發出的滋滋聲將雨水的韻律隔絕在屋外。

 

所謂的不情之請,是和御幸組成投捕參加一場比賽。

那之後第二天,御幸依舊每天正常上下班,沒有因離開家門時跟他說了再見並分開了幾十米而回到原來的世界。因為平日裡說的再見並不總是道別的意思。因為有時候說著再見,心裡所想依然是晚上幾點回來,回來吃飯麼,有些話沒說完,晚上見面的時候再說吧。因為有個細小的聲音在腦海里嗡嗡地說,還差些什麼,我還沒能為這個人做什麼。御幸曾經的心結顯然不是他當初無法返回的唯一理由。另一層原因,只有澤村心裡清楚得很。

 

有時候,無意志的世界說不定真的聽到了誰的祈禱。

梅雨季的第一週並沒有在雨中結束掉。天氣預報說降水率百分之八十五,這一天偏偏中了那百分之十五的概率。週日早晨厚厚的烏雲裹住了大半個東京的天空,像隻大碗把南方來的雨水盛了起來,綿綿密密地,一滴都透不過。

兩支有著各種淵源的隊伍碰面之初,開始的話題除了這惱人的天氣以外,就是澤村那位長相過於引人注目的堂哥。他還戴了頂用燙金線繡著字母S的深藍色棒球帽證明自己的校友身份。一群人圍著御幸打量了半天,尤其是金丸和渡邊兩位青道校友,見到真人以後一直驚訝得合不攏嘴,聽了對方那套幾乎背熟了的說辭後依然半信半疑。

“大家這麼有緣,比賽前先拍張合影好了。”發話的是M大的教練,看上去的很歡脫的中年胖老外。雖然這建議提得似乎與場合不太符,那邊台灣留學生還在和(不知道為什麼來摻一腳的)真田怒目對視,雷市正蹲在一旁吃今天的第一串香蕉,但最後所有人都採納了這個提議。反倒是澤村擔心起來,換做平時他總是響應最積極的那一個。沒問題嗎?他小聲向御幸確認。

“之前差點變成網路紅人讓我困擾了好長一段時間,這回大家還是盡量別上傳我的照片吧。”御幸半開玩笑地說。

“沒關係,堂哥笑的樣子和御幸一點也不像,更像澤村呢。”渡邊替他開脫,金丸也點頭表示讚同。

“啊……是麼?”澤村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後腦勺。

“很棒的笑容喔。堂哥跟澤村長得很像,笑的時候才看出來。”

起初還以為是渡邊安慰人的客套話,看到照片拍出來的效果後才發覺確實有那麼點。比賽的時候不知是誰幫忙把照片洗了出來,他和御幸也各拿了一張。

 

還有個不情之請,是在青道高中的場地進行這場比賽。在這個世界,青道高中始終坐落於他生活軌跡之外,只在夢中才會偶爾經過;而那些夢也好,另一個世界自己的記憶也好,都不過是僅有形體卻不可觸及,短短的時日間就像夏日的積雨雲一樣變幻著形狀逐漸飄遠。御幸答應得很痛快,還幫他出主意讓他去聯繫金丸,沒想到渡邊和舜臣也在隊伍裡。最初是想哪怕勉強也好,也希望將脆弱的夢境的一小部分轉化成現實,然而隨著這個看似行不通的想法逐漸成型,實現,直到此刻真正踏上這個平凡無奇的訓練場的土丘時,他才發覺這天這群人的出現不無道理——在某一個世界,這所學校曾是將他們維繫在一起的相遇之地。

那麼,對於他和半蹲在對面的本壘位置的那個人而言又是如何呢。

 

平時練投時再怎麼順利,初次在賽場上搭檔也不是件易事。剛才在休息區折騰了半天才好不容易對好了暗號,開局時看到那個人第一次穿上捕手護具蹲在自己對面,逼人的氣勢反而讓澤村覺得更緊張,差點把比好的暗號忘得一乾二淨。一心想要在大叔面前好好發揮,卻事與違愿地扔了四個壞球保送打者上壘,休息區的轟監督直嚷嚷,威脅說要把他換下去扔真田上來。他的捕手則要求暫停,走上投手丘來用手套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不可思議地平靜了許多。

“我會好好投讓他們不斷打出去的,大叔你不要緊張……”

“如何不緊張?”御幸笑了一聲,“在場上接到你的球果真跟平時訓練的很不一樣。”

“什麼意思?”

“投手的投球果然可以傳達很多信息,他在投手丘上的狀態、對局勢的把握、內心的想法。對於你這樣用感情投球的人來說猶是。投出壞球或者不盡人意的球不光是因為緊張,更像是有些話沒能傳達到,捕手再怎麼在意也沒法直接詢問,因為那些話大多是語言無法傳達的。整理它們需要一些時間,但局勢常常是不等人的。這是我們首次搭檔,這也許有些困難,但是,把你想說的告訴我吧,這樣我才能回答。用最精彩的比賽來回答你。”

“大叔。”澤村故作神秘地用手套擋著自己的臉,向他湊近。

“嗯?”御幸稍微彎腰,等著他發話。

“那邊的我有沒有說過你是個很討厭的捕手?”

“經常呢。無關話題到此為止,好好投球吧。”離開投手丘前御幸用手套摁著他的腦袋說道。

 

正如你所言,想說的話實在是太多了。首先,你每次到底是怎麼知道我是在想什麼的?是因為我腦迴路跟那邊的我太像了讓你瞎矇也能蒙對,還是天生就有類似讀心術的技能?這回也一樣,我也覺得投捕間能以投球的方式交談,才在那時提出說組成搭檔正式比一場賽。同相遇一樣,道別從來不是理所當然之事,我的話再多表達能力也有限也覺得很多情況嘴上說說都沒用,才想出這樣的方案來。

想說的第一件事,投球失憶症已經大致恢復。我想這個不必詳細解釋,接到球的時候你就知道。

第二件事,我會使烤箱後下個目標是學習做焦糖布丁。這也許不重要。我更想說的是此後如你千叮萬囑,我會注意自我管理和加強營養,嗯,還有交通安全。

第三件事,我決定以後還是每天跑步到河邊練習場。反正路上還能遇到雷市。下雨天也跑一半。

第四件事,剛才投過去的內角決勝球,我還是參考了那邊的我的投法,不過還算是很有個人風格的一投吧。

第五件事,最近解決了自己的投球問題後,我開始偷偷關注御幸一也,這邊的你的比賽,以怎麼三振你為課題進行想象訓練。

第六件事,上次借給你的手帕,抱歉我還沒忘,那其實是前隊友給我的小禮物,上面繡了名字。既然你記不起來要還,就把它留在那邊的世界吧。

第七件事,你說過我是光,這句話原封不動地還給你。

以及,之前在那邊的我記憶裡看到過,他說是御幸改變了他的人生。不知道他有沒有跟你說過,

還有,我也想說同樣的話。

不過,能走到現在有很多人助我一臂之力,少了誰都不行。

所以我以後確實能夠自己走下去了,儘管放心。雖然不能讓你看到我當上王牌的樣子有點可惜。

還有,平時比賽我倒是很少有這麼多想說的。下不為例。

 

最後,謝謝你,後會有期。

 

 

 

比賽在中午結束,雲層依舊積壓在天幕中,被擋在大氣層外的太陽光烤的慘白。澤村跑到休息區找到一直做記錄的渡邊,誠懇地鞠了個躬再度表示感謝。對方也跟他道謝,說雖然這邊輸了,但學習了不少。比賽的亮點除了御幸讓人驚歎的控場以外,大學組中盤的反擊,楊最終只讓雷市擊出一個全壘打,澤村終局向他們四棒投出的決勝球,都各有各的精彩。

“澤村君的投球很有趣。我總覺得澤村君要是上了青道,肯定跟我們原來那位投手很投緣。金丸你不覺得嗎?”

“你要說降谷的話,投球風格和這貨完全不同,渾身一股蠻勁這點倒是一樣,而且都是笨蛋。所以才會被逼出那麼嚴重的傷。”

“他現在怎麼樣了?”澤村記起金丸提過的事,突然擔心起這個素未謀面的人。

“也在東京念大學,正在復健,說不定哪天會在賽場上碰面的。”渡邊停頓一下,似乎有些欲言又止,“對了,如果可以的話我還想再跟堂哥聊幾句,關於他的比賽,有些十分在意的地方。”

“他不就在休息區那邊嗎?”澤村隨手一指。

“在哪裡?”兩人張望了半天。他覺得奇怪,明明在顯而易見的位置,那堆脫下的捕手護具的旁邊。御幸也注意到了他們這邊,邁著步子慢慢走過來,一邊將食指貼在唇上做了個“噓”的手勢。

澤村愕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眼看那人都快走到跟前來了,渡邊和金丸依然沒有發現他的身影。

“抱歉,我才想起來,他好像有事先走一步了。”澤村轉過頭對兩人說道。御幸在一旁點了點頭。

“這樣嗎?好可惜,那下次吧。”

“嗯,下次吧。”

他們理解了狀況,各自開始收拾行裝約好下次再會。另一邊休息區的轟監督似乎也一臉嚴肅地找起了比賽結束就忽然沒影了的教練,澤村得去那邊。他該解釋的事情很多,也很簡單。轟雷藏耐著性子聽完了他蹩腳的解釋,摳著耳朵就御幸的不辭而別抱怨了兩句,然後難得善解人意地勸他別太難過。

哪有難過,為什麼這麼說?

澤村剛想辯解,卻忽有一股異樣的情緒湧上喉嚨讓他開不了口。一旁的雷市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背,硬邦邦地點了點頭。御幸則沉默而溫柔地用手撫著相同的位置,可是誰都看不到。隨後,在所有人看來,澤村背著自己的挎包,匆匆忙忙,獨自一人離開了嚮往已久的青道高中。



15. 


请移步:《銀河鐵道之夜》的結局篇及Epilogue 

密碼:misawa2014


後記


相信读到这里的姑娘们都会在意B世界的御幸和泽村的事。他们的故事请参见YUKI太太的『到另一个你身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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