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翾

4. 

Let me be in your forest

在他遇到御幸的那會兒已經很晚了。澤村沒有記憶精確鐘點的習慣，他只知道那會兒銀座的街頭已經變得冷清無比，LV旗艦店的高樓身披銀色的霓虹外衣，其中美麗卻空無一人。澤村走在半公里不見人的人行道上，得以開始思考倉持跟他說過的所有的話。他說，原以為澤村叫我出來有更無聊的理由，不過我很高興沒有白跑一趟，就不揍你了。印象中你這小子還是第一次主動關心別人的事。 

怎能這麼說呢，我一直都很關心倉持前輩的事情呢，比如說……真的不用介紹若菜給你認識認識？ 

結果還是挨了揍。

澤村找了個藉口跑去找倉持的時候慶功宴已經快結束了。結束之後也許有延長戰，他不清楚一軍這類活動的節奏和習慣。那麼現在突然出現在他面前的御幸是來捉他回去參加延長戰的嗎？ 

“剛才和倉持都說了些什麼呢，澤村？” 

但是來捉他回去喝酒的人不會問這種話。御幸顯然知道他離開慶功宴之後去了哪兒，卻沒有在倉持和他面前現身。御幸到底為什麼會在這兒？他的語氣平靜得沒有一絲溫度在裡面，平和得不像個問句，彷彿早就猜透了他們剛才談話的內容以及澤村的心思。 澤村知道自己應該說實話，可話在嗓子眼堵住了，他只好撒了個謊。 

“倉持前輩他突然給我來了個電話……他好像被甩了，就突然跑來跟我打聽若菜的事！真拿他沒辦法。” 

倉持前輩原諒我。他為那個蹩腳的謊言祈禱，只敢偷偷看御幸的鏡片上薄薄的一層反光。沉默的間隙裡他的心也一直七上八下，直到鏡片上的反光散去，透出含著微笑的眼神。

“哦，是嗎。那傢伙還對若菜念念不忘啊。澤村你可得小心點。”

“我要小心什麼？我說過多少遍了，若菜只是青梅竹馬而已。”

那微笑令澤村放心地靠近御幸一點點。他也不再心虛了，順著自己的大謊話說下去。

“過來了怎麼不跟我們說一聲，非要像個跟踪狂一樣躲在一邊，加入我和倉持前輩一起喝酒多好。” 

“哦，是嗎。我可不這麼認為。” 

那忽然變調的回話令澤村不自覺地停下腳步。御幸說話時依然帶笑，但那微笑在背後透過櫥窗玻璃投來的射燈光線下顯得異樣冰冷。

“愛撒謊的人能夠更輕易地識破別人的謊言，你不這麼認為嗎？” 

御幸朝他小步走來。而他不自覺地後退，整個人貼在背後的玻璃上。澤村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逃，也許是因為自己不堪一擊的謊話而心虛。也許是因為這個人身上籠罩著不知從何而來的巨大陰影。

“為什麼你要打聽我的事情？簡直像個好奇的三流小報記者一樣……”

御幸瞇起眼睛，對自己的比喻感到深惡痛絕。他把手放在澤村肩膀靠近脖子的位置，輕輕地，不費什麼力。澤村拼命著抑制心裡想把那隻手甩開的衝動。為什麼要逃？他不斷地反問自己。對了，為什麼？為什麼自己會如此刻意去問御幸的事情？那夜偶爾發現的秘密似乎也在他心裡打開了一個口。就像通往一片漆黑森林的路口。但澤村並不認為“為什麼”比“該做什麼”重要，也不覺得自己做了什麼虧心事。

他迎上御幸過於凜冽的目光，順著自己想法坦坦蕩盪地回答：

“我只是想知道你的事情。御幸前輩，我們是投捕搭檔，日本第一的投捕搭檔。所以我會一直站在你這邊，萬一你有什麼不順心或者煩惱或者壓力大得要爆炸，千萬別忘了還有我這麼個靠譜的後輩。” 

只不過是澤村，你少得意。想要耍帥你可找錯了對象。他以為御幸會這麼逞強一下，嘲笑他，假若如此他接下來也會繼續嘗試打動他。御幸只不過是有些見外而已。見外，這是他高一春甲預選決賽後為隱瞞傷情堅持上場的御幸量身打造的一個詞。一個見外的傢伙把所有人當作外人，可他們應該是最好的搭檔，是從高中並肩戰鬥到現在的隊友。那時候御幸是整個隊伍甚至社團所有人的支柱，現在倒過來他也會成為這個人的支柱。本該如此才是。

“不要再說了！”然而御幸突然朝他大吼。他直直地盯著澤村那雙閃爍著堅定意志的亮金色眸子，似乎看到了什麼可怕至極的事物。他的呼吸逐漸變得黏滯、痛苦而急促，像陷阱中一頭狼狽而焦躁的困獸。那樣的御幸讓他感到陌生極了。澤村懵好一會兒。 

“御幸前輩，你到底在害怕什麼？” 

“閉嘴！你們都閉嘴！”

澤村茫然不敢吱聲，任憑這個人緊緊掐著他的肩膀、艱難地喘著氣。御幸一直在發抖，最後似乎再也承受不住某種壓迫，把頭抵在他高度不夠的頸窩裡。而澤村也處於同等的混亂之中，蔓延那個人全身的有如絞殺植物覆蓋般的窒息感傳達到他的身上。等了一會兒，御幸放開了搭在他身上的手，轉而摀著耳朵，慢慢蹲下，口中念念有詞。 

“你們都閉嘴。都給我閉嘴……” 

“御幸前輩？前輩？你還好嗎？”

澤村俯下身抓著御幸的肩膀搖晃。御幸這回似乎連甩開他的功夫都沒有，重複著同一句話，呢喃的聲音越來越小，彷彿漸漸隨風飄遠而消逝了。在澤村徹底不知所措的時候，他忽然感覺到御幸把手覆在他的手上，那溫暖停留了一小會兒，直到御幸把他的手從自己肩上撥開。

“對不起。” 說這句話的時候御幸一直沒抬頭。

那之後，御幸堅持說自己什麼事都沒有，只是睡眠不足而頭痛的老毛病；而澤村堅持今天多管閒事的作風要送他回家。兩人一路僵持一路往停車場走。在誰都沒有注意到的時候天空變得明亮起來，飽含水氣的雲朵從八方飄然而至，像一塊巨大的、吸滿雨水和城市燈光的磚紅色海綿。大雨的氣息令澤村想起不久前的某個下雨夜晚，那天的御幸和今天很像，他的話不多，捉摸不透，就像個認識了很久、十分熟悉卻很久沒相見的人。但澤村反倒覺得這時候能夠放心地把很多話紛紛吐露出來。 

“好一段時間了，一直覺得御幸前輩有點奇怪，所以才會去找倉持前輩商量。” 

“是嗎？”對方淡淡地答道。 

“如果給你造成困擾的話，對不起！”澤村蹦到他面前，誠懇地注視著他的眼睛。

“我沒有偷偷摸摸調查你的意思，雖然好像是這麼做了……但我只是想更了解御幸前輩！前輩對我來說是這個球團裡唯一一個青道的遺產！” 

“我沒有生氣，還有，請不要把人形容為遺產……” 

“所以如果前輩遇到什麼事情，不要孤軍奮戰，不要客氣儘管來依靠我吧！我會把無良狗仔隊都打跑的！” 

“好呀。” 面對幹勁滿滿的後輩，御幸只是回了一個欲言又止的微笑。

他們走進瀰漫著塵埃和機油氣味的地下車庫。澤村還在擔心著精神狀況看起來不太好的御幸能不能把車開回去。“沒事，我隨身備著止痛藥。”御幸說著，打開後尾箱在堆得一團亂的衣服、訓練包和文件之間開始翻找。澤村不願在一旁乾站著，也來一起幫忙。 

“御幸以前宿舍裡總是井井有條的，車子也能亂成這樣。”他以為御幸會反駁，而御幸本人似乎也對這狀況感到困惑，苦笑著聳了聳肩。澤村也就沒再吱聲了，彎下腰歪著腦袋開始翻後尾箱深處的一個購物袋。 

“啊！我好像找著了。是這種藥嗎？還有礦泉水……誒，這是什麼？” 

澤村從袋子裡掏出一本薄薄的白色本子，隨手翻了翻。大部分頁面都是空白的，有字跡的幾頁是傳說中醫師的鬼畫符，抬頭寫著他從沒聽說過的醫院的名稱。

御幸又受傷了？澤村只覺得腦子裡嗡地一聲，而御幸像早就知道他接下來想問的事，若無其事地接過他手中的藥。

“睡眠不好的毛病有段時間了，所以去看醫生開了藥。我也跟監督他們說過呀。別這樣看著我。”

他微笑著應對一臉不信任的澤村。但是那不信任最後還是轉成了某種有趣的、略帶無奈與縱容、幾乎妥協還未完全解除戒備的神色。

御幸從不會說無意義的謊話。澤村對此深信不疑。他帶著這份堅信不疑目送御幸進了駕駛座。他拒絕了前輩說送他回家的好意，反正住所離這兒不遠。駕駛座上的電子鐘顯示的時間已經到凌晨一點了，澤村不甘心地覺得睏意襲來。他總覺得自己忘掉了什麼，被遺落在這個發生了太多狀況的夜裡。

那時候御幸搖上車窗，拉起手剎並發動了汽車，但當他忽然將眼神投向窗外時，他踩住了煞車，打開車門，走到澤村的面前，把呆愣著的小投手擁進自己懷裡。

澤村獨自在亮敞而空寂的地下停車場站了很久，才慢慢走到出口。他發現外面飄起雨來，雨絲在空氣中閃爍中，彷彿夜空中附在雲彩上柔軟而黯淡的光線，都化作雨水落了下來。殘留在他身上那個人的溫度，也就這樣被潮濕微涼的風帶走了。那個人最後什麼都沒說。唯獨那個擁抱也可以傳達許多模糊的意味，比如說感謝，比如說愛惜，比如說道別；或者，已經夠了。

但不管怎麼說，他必須回答什麼。澤村第一次從短信聯絡人登錄名錄中找到御幸一也的名字。感謝若菜和少女漫畫，讓他學到了這一招。面對面說不出來的許多話，似乎都能隔著這小小的屏幕有效地傳達過去，才不至於直接被埋葬在心海裡。

“御幸可能不記得了，同窗會之後你說過發現我也進了這個球團真好，我一定不會忘記這句話，而且我也一樣，我也打心底覺得和御幸進入同一個球團再次成為搭檔實在太好了，就像，”澤村打字很快，直到思路間斷，他不得不停下來想了一會兒。“就像我從進入青道前就朝思暮想的事情再一次實現了一樣。”

在小雨中走了一段後，澤村收到了回覆。他感覺到自己的心隨著那震動音狂跳了一下。澤村打開了那封回信，手指似乎怎麼都戳不准觸摸屏上的圖標。

“怎麼這麼突然，聚會的時候我說什麼了嗎？”

澤村不知道自己之後回了些什麼，也不知道該回些什麼話，這些話是對誰說。在路上他想著御幸的事，思路又與他意志相悖地游離到別處去，硬跩回來，拉鋸戰式的思維讓他精疲力竭。這天夜裡他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沒有情節，沒有敘述，沒有顏色，沒有時間，沒有他澤村榮純的位置。那裡在拒絕他，觀測著他。斷片般的空間中，充斥著破碎與強大的壓迫。空間的盡頭懸浮著碎石環繞著一個十多歲的男孩子。他看不清那孩子的表情。一雙大手從後方捂住了男孩的眼睛，徒勞地將那孩子同這崩毀的空間隔離開來。他們所站立的斷崖，稍往後一步便是萬丈深淵。猶如世界盡頭。

他認得他們。他見過他們，就在這短短的幾天，又或許是在更早的時候。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