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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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谢支持。前坑旧文你们随便点随便留言,不会删的。(也不会回坑的)

【御澤】送往億萬光年的盡頭 (《親愛的狐狸先生》番外篇)

WEB再錄。

收錄於個志《世界最後的初戀》2016年3月;略有修正。

正篇傳送門:親愛的狐狸先生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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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像花一樣。如果你愛上了一朵生長在一顆星星上的花,那麼夜間,你看着天空就會感到甜蜜而愉快。所有的星星上都好像開著花。”

“當然……”

“這也就像水一樣,由於那辘轳和绳子的缘故,你给我喝的井水好像音樂一樣……”

“當然……”

“夜晚,你抬頭望著星星,我的那顆太小了,我无法給你指出我的那顆星星是在哪裡。這樣反倒更好。你可以認為我的那顆星星就在這些星星之中。那麼,你會喜歡上所有的星星……這些星星都將成为你的朋友。而且,我還要給你一件禮物……”

 

正準備翻頁時,小克里斯打斷了澤村聲情並茂的朗讀。幼兒園的舞台劇,帥氣的小克里斯要出演小王子,於是哀求爸爸特意把澤村喊到家來跟他討論劇本。他今年過生日後就是六歲了。快六歲的小克里斯還清楚地記得三年多前澤村為他讀過的故事,尤其是讀得哭了起來這件丟人的事。也正因如此,他才認定澤村是討論劇本的最佳人選。對此,澤村在尷尬之餘也備感榮幸。

這個童話對沒到六歲的小朋友來說也許太複雜了。小克里斯記不住小王子的台詞。他無法理解這些話的意義,但又對故事裡的一切充滿好奇,一直纏著澤村問個不停。為什麼說愛上了一顆星星上的花,所有的星星就好像開著花一樣?為什麼喝的井水就好像音樂一樣?為什麼看不到那顆星星在哪裡反而更好?

澤村也被他問住了。他低下頭考慮該如何向小傢伙解釋。想著想著,他嚐了一口據說是小克里斯親手烘培的餅乾。餅乾甜過了頭,大概御幸是無論如何都接受不了這味道的,儘管他會為了克里斯大人的寶貝兒子而努力把它咽下去。

想到這兒,他忽然就知道該怎麼回答了。

“因為思念。”

“思念?”

“狐狸不是說過嗎?真正重要的東西,用心才能夠看見。小王子思念著那朵花,雖然他看不見她,但是他心裡美好的思念讓星星都變成他那朵花的模樣,因為這份思念讓他非常幸福。但是,”他頓了頓,“小王子旅行的時候懂得了許多道理。但是除此之外,思念也會讓人難過,讓人誤以為幸福是負擔……”

他不知道小克里斯能不能聽懂,但小傢伙開始重新背誦自己的台詞了。孩子稚嫩的聲音帶著澤村的思緒不知不覺漸漸飄遠。窗外大雪紛紛。

那是他和狐狸先生的故事。

 

 

 

聖誕節前兩週一個晴朗的夜晚。澤村從浴室出來,桌上的電話鈴聲第二次響起。找手機的時候他下意識地瞥了一眼桌上的兩個電子鐘,一個是芝加哥時間,而東京時間那邊時近正午。御幸這個沒朋友的男人,每到這個時間都閒的發慌。

“澤村剛才去洗澡了?一直沒接電話。”

“又猜對了。”澤村開著免提吹頭髮。“你在我房間裝了攝像頭不成?”

但是他一聽就知道,今天御幸不是來找他閒聊的。

“抱歉,澤村。”和平常一樣的貧嘴開場過後,電話那頭的御幸說,“之前說好的去夏威夷跨年度假的行程,大概得臨時取消了。”

“工作的原因?”

“對,工作的原因。”

“為什麼挑這種時候告訴我?一大早上班的時候?那御幸豈不是得一整天都滿懷內疚而無心工作了,真讓人放不下心。”

澤村的聲音聽起來沒有一點失望的情緒在裡頭。御幸知道澤村只是故意不把失望表現出來,他在要強這點上從來不輸給自己。兩人已經半年多沒見面了,本來就盼著年底和澤村一起去休假,誰知今年下半年的經濟特別不景氣,公司裁掉了整個部門,那邊的活都落到他頭上來。聽他作完情況說明後,澤村大言不慚地放話。“沒事,御幸失業了的話我可以養你。”

“聽起來不錯。”他笑出聲來,“這樣的話想什麼時候旅遊都能去。”

“對吧!要不索性馬上辭職,直接搬過來天天給我做飯好了!”

習以為常的玩笑話,誰都不會在意。但是這天澤村的語氣有些掩飾,電話也掛得匆忙。通話結束後,澤村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他翻看著之前和御幸互發郵件的記錄,左手手腕上還沒完全癒合的手術創口清晰可見。本來早就打算要把這道小傷口的事老實向御幸交代,只是沒找到說話的時機而已。澤村這麼對自己說。

 

去夏威夷度假跨年的事情,是在開始交往的第二年冬天由御幸提議的。澤村記得那是在他去成田機場的前一個晚上。一想到漫長的分別馬上又要開始,兩人誰都不願先關上話匣子。大概是澤村先開始抱怨芝加哥的冬天冷得不像話,於是御幸提議說:那明年過新年的時候去夏威夷吧。他邊說邊翻了個身,從背後環住了澤村的腰,額頭貼在他頸椎往下幾厘米的位置。說話聲彷彿直接從脊椎傳遍了他的全身,酥酥麻麻的。澤村只覺得心臟差點要從胸腔裡蹦出來了。

“聽說在夏威夷各個景點和酒店可以直接說日語。”他慌忙隨便找了個話題。

“你能努力把英文學好一點嗎,在美國待了那麼久跟當地人說話還得用手語的笨蛋?”

“我只是擔心他們聽不懂才體貼地配上手語而已。”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聊到了後半夜,差點害澤村第二天起不了床誤了飛機。同是睡眠不足,澤村還能在飛機上睡一大覺,但御幸從成田機場回去之後得工作一整天。每天加班的御幸對此習以為常。他的工作是投資銀行的VP。具體是幹什麼的,跟澤村講了上百遍他也記不住。回到東京的三週間,澤村住在御幸位於麻布區的公寓。早晨麻布區很適合晨跑,現在的御幸沒有時間和精力奉陪,但每天都會準備兩人份的早餐迎接晨跑歸來的他。御幸一周總有幾次接近午夜才回到家,有些時候還帶著一身酒氣。他進門之後既不洗澡也不換衣服,連眼鏡都不脫,徑直倒在沙發上就睡。有一次他們順勢在沙發上做了一回。澤村一開始還有點不情願,因為御幸剛才明明都累得睡著了。御幸領會了他的一片好心,然後把臉整個埋在他的頸窩裡面,說,沒事,不累了,澤村在這裡的時候才像個家的樣子。

澤村一直沒忘記過這句話。他不知道這算不算是撒嬌,這個人撒嬌就跟鐵樹開花一樣幾十年難遇。也許他是有點誇張了,畢竟再堅強的人也有軟弱的一面,但是軟弱和溫柔又有著天壤之別;澤村後來才想明白,御幸這點並非軟弱而是溫柔。除了撒嬌之外,御幸一定是想讓他體會到他當時的提議有些小小的成效:他們確實能夠構築一個像模像樣的家。

哪怕即將各奔東西相隔於大洋兩岸,兩人依然信心滿滿。一個晚上就足以留住一個人的體溫,更何況還有這麼個約定,知道了下次見面的時間,於是一個人渡過的日子也不再難熬了。

 

澤村察覺到自己左腕的異樣是在這年冬訓剛開始的時候。實際上察覺到這點的並非他本人。他們今年蟬聯聯盟冠軍,出了不少風頭的澤村自然覺得自己的狀態好得不像話。澤村在迄今為止的棒球生涯中從來沒有受過傷。以前在日本時投手教練曾說過,澤村揮臂的方法很獨特,對肩膀和手臂的負擔並不大,能夠比別人輕鬆地投出相當刁鑽的球來。他說的當然不錯。然而在冬訓的一場交流賽上,澤村的現任捕手兼師父克里斯注意到,他揮動左腕的幅度和角度都有些微妙的變化。曾經與傷痛糾纏過太久的克里斯,當即提出暫時終止澤村的投球練習,要帶他去做個全面檢查。

所幸及早發現。一個小小的韌帶重建手術,養得好的話一個月左右就能痊癒了,也不會留下後遺症。澤村答應師父不再亂做自主訓練,在好好保護手腕的情況下進行基礎訓練。

要做手術的事,告訴御幸了嗎?師父問他。

克里斯是為數不多知道他們的關係並一直支持他們的人物之一,這樣的師父的建議他沒理由置若罔聞。一開始他確實打算在電話裡簡單說一說。盯著手機通訊錄裡御幸的名字,醞釀了半天下定決心,結果一聽到御幸的聲音時勇氣全都四處逃散,該說的事情也都被他拋到腦後去了。從東京傳來的那個聲音,經過電波的干擾,變得遙遠而又失真;他覺得自己的聲音也一樣,甚至全不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過了幾天,當師父再次提起這件事時,澤村老實交代說,我不想讓那傢伙擔心,所以我認為還是別告訴他比較好。他還拜託師父也千萬要替他保守這個小秘密,反正醫生說一個月左右傷就能痊癒。

“澤村居然會產生這種見外的想法,是和御幸之間發生過什麼事嗎?”

澤村搖了搖頭。具體來說也不是什麼事,只是關係剛確定的那一年,有一次在電話中發現御幸的聲音沙啞而有氣無力。糾纏不休地問了老半天,御幸才坦白道,昨天好像有點感冒。雖然那傢伙堅持說自己頭不疼不發燒還能正常上班,但是澤村下午的比賽卻表現不佳,第一局就丟了分,兩局不到就被監督換了下去。

有時候在電話裡聽到對方的聲音,會覺得我們之間的距離比想像中更遠。自己這種想法是不是有點不太對勁?他問克里斯。健身房裡跑步機和各種器械的響聲頓時安靜了下來。克里斯思考了一會兒,說,確實,沒想到經過八年才好不容易在一起的你們也會有這種感覺。我有些擔心。

說起來真奇怪,毫無聯繫的那八年間似乎沒什麼強烈的感覺。他們都以為自己早已習慣了別離。但現在一個人呆著的時候,總會不經意地被寂寞侵襲。

聽到手機裡傳來來信通知卻發現不是對方的時候。看到房間裡另一個人的牙刷的時候。快到聖誕節的時候。想到被取消掉的旅行的時候。早上起來對空氣說早安的時候。手腕偶爾痛起來的時候。

 

 

一開始澤村只覺得這是因為碰巧他和御幸都不是愛打電話的人,也不覺得必須由電話來維繫兩人之間的聯繫。大概御幸尤其是如此,比起頻繁的通話,身為實用主義者的御幸更在乎見面的一分一秒。最近一次跟御幸見面是在五月中旬。天氣晴,天空中沒有一片雲,但是陽光軟綿綿的一點也不刺眼。那天有一場主場比賽,澤村擔任先發投手。本來說投個五局就換人,但那次狀態特別好拿下了好幾個三振,周圍的歡呼聲一直沒有停。他投完了第八局才下來,在休息區為隊友吶喊助威,怎麼都沒想到去看看包裡躺著的手機。直到換衣服的時候,澤村才發現了那條短信。回撥電話的時候,對方的手機已經接不通了。大概是在飛行中吧。

“生日快樂,笨蛋。難得狀態那麼好,沒能看到最後一局相當可惜。如果你八點鐘之前能看到這條信息並且來到機場的話,說不定還能在飛機關閘前見上一面,讓我親口對你說一句生日快樂吧。”

手機上的時間顯示八點過五分。

澤村突然在更衣室裡蹲下,把隊友們都嚇得夠嗆,圍著問他是不是哪裡受傷了。有的話,就是胸口難過得厲害。

 

五月十五日,御幸臨時去紐約出差,在芝加哥轉機四個小時,查到了今天有比賽的信息,特地從機場溜到了球場,哪怕看不了兩局就得回去趕飛機。御幸在紐約兜了一圈後又回到芝加哥住了兩個晚上,剛好趕上了週末。可是他的戀人跟白領不同,週末的行程反而安排得更緊張,比賽與比賽之間的時間忙著調整狀態,晚上也不能太放縱。

御幸按照自己的想法預訂了附近酒店的房間。而他到芝加哥的那天澤村請了半天假,說什麼都要把他拖到自己的宿舍裡。公寓樓裡鄰里都是同個隊伍的球員,萬一被熟人撞見了怎麼辦,笨蛋到底有想過嗎。澤村理直氣壯地說,有什麼不好解釋的,那我就跟他們說這位是我高中時候的前輩,一個了不起的人,我最尊敬的捕手之一。說完以後,臉上燒得通紅。

在電車裡,澤村跟他介紹芝加哥的彩虹區,街上走著的同性戀人都手牽著手,兩個爸爸或者兩個媽媽帶著孩子,好多商店和酒吧門口掛著驕傲的彩虹旗。芝加哥跟日本不一樣。儘管如此,他們也不能在街上牽著對方的手走路。電車上也有人認出澤村來,叫他這個賽季要加油。公寓前遇到的隊友也十分隨意地跟他和御幸打招呼,驚呼道他的前輩也長得太帥氣。澤村一臉得意,好像被誇的是他自己。

“果然,有澤村在的地方,就跟在家裡沒兩樣。”御幸說。

澤村第一次聽他這麼說的時候高興得不知所措,但是這一次高興過後之後他又有些發愁。因為按這麼算的話,每年他們只有幾天住在一起,每年這個家建造起來的時間也就只有這短短的幾天,然後要空很久很久,裡面積滿厚厚的灰塵。這樣真的能夠算是為御幸構築一個家嗎?

 

 

離聖誕節還有一周左右的時候,冬訓結束,球隊從溫暖的佛羅里達回到寒風凜冽的芝加哥。他給御幸發了一條“冬訓結束了”的短信,御幸也回信問候了兩句。自從取消度假跨年那通電話之後,他們一直沒有再聯絡。之前不是沒有過這樣的階段,彼此都知道對方在自己的世界忙碌著,安心忙過一段就有見面的時間。但是這回完全沒法安下心來,有時候他就看著通訊錄裡御幸一也的名字發呆半個小時,想撥個電話過去,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原定的度假計劃取消後,再問御幸工作的事情大概也只會讓那傢伙不好受。至於自己這邊,他沒法告訴御幸,新年回不了日本,得在這邊好好養傷,已經跟師父和投手教練說好了。手術後手腕還是有一點疼,希望能早點康復上場投球,但難免會覺得有點後怕。

那麼,說些別的話題吧?

密歇根湖上結了一層冰,在陽光裡看上去就想雪地一樣。冰也會倒映著天空的藍色。跑步的時候發現還有好多加拿大鵝賴著不走,但是上次給它們餵麵包的時候被警察大叔罵了一頓。野鳥一定要遵循自然的規則在自然中尋找它們的食物。可它們最近總嫌溫暖的墨西哥太遠而不願飛過去。從這兒到墨西哥可是比到東京要近多了。還有,上次下雪的時候室外訓練場都濕透了,牛棚頂上還結了一大排冰柱,實在是不敢在那下面投球。對了,為了下個賽季能投球,我現在還得忍著。之前在佛州的交流賽上,我居然得到一個安打,前輩和教練都樂壞了,一群人晚上跑到海邊去喝酒。其實就是拿我作藉口尋歡作樂而已。克里斯前輩說球團裡今年要來一個新人,是個比我小一歲的台灣外野手。說不定認識楊舜臣,有點讓人期待吧。聖誕節快到的時候密歇根大道掛上了燈飾,跟往年的不太一樣,是深藍色的,像宇宙深處的星星一樣的小燈泡,據說比較環保。跟去年在六本木看到的燈飾特別像。

他想把這些都告訴御幸。但其實,這些全都跟御幸一點關係都沒有。

這裡是屬於御幸的生命之外的,陌生的地方,遙遠的世界。

 

 

手腕痊癒的速度比想像中慢。平安夜前夕,澤村去超市提了兩大袋食物和生活必需品回家,左手便傳來冰刺扎進骨頭一樣的感覺,而且有增無減。澤村無奈之下預約了聖誕節後的診療。度假中的醫生一聽他的情況,就說要提前結束休假回來幫他看看。

美國人總愛小題大做,澤村安慰自己。跟醫生約好在聖誕節之後第一天,澤村提早到了診所。那天風雪特別大,是芝加哥冬天的常態。路上車子開不動,醫生抱歉地對他說大概要遲到一個小時。澤村在診室門口等待區的長凳上坐了一會兒,忘掉關靜音的手機忽然響起來。

上午九點五十分,東京那邊是晚上十點五十分。確實,那傢伙即使是休息日也不會那麼早睡。澤村按下了接聽的時候忽然有點心虛。在安靜的醫院等候區,連手機振動的聲音都響得很,好像聽筒另一端傳來的話語也被調高了音量。

“澤村?真的是澤村啊。好像好久沒聽見澤村的聲音了。”

御幸的聲音比平日柔和了許多。但是這語氣,聽起來不太對頭。

“你在哪裡?今天怎麼跟平常不太一樣啊…”他豎起耳朵仔細捕捉那些嘈雜的背景音。

“我?今天也要陪客戶應酬呢,多悲慘的聖誕節。在你們那邊,是叫做Boxingday吧,街上各大商店都在瘋狂打折,我還想要不要買幾條新領帶。”

果然。澤村皺起眉頭。聽這語氣,他大概有點喝多了。喝得有點多的御幸嘮叨程度直逼高中時代的自己。可是這種時候的御幸非常清醒,話癆之餘邏輯清晰、頭頭是道。

“那我下午去幫你挑幾條好了。我覺得自己的審美還不錯。”

“對不起。”御幸突然說。話鋒急轉。

澤村愣住了。他從來沒有聽過御幸這樣的聲音,疲憊而無力,帶著微微的顫抖。正式交往了兩年,他知道御幸這個人只有在喝多了的時候,才會放任一些真心話從心裡掙脫出來。就像他們相隔八年第一次在紐約重逢時那樣。

“夏威夷的事情,我真的一點都不在意啊。一點點都不在意的。”澤村拼命安慰他。

“你又在說謊,笨蛋,你從高中到現在都沒學會怎麼說謊。但我想說的不是那件事。我就想問一下,你的左手,沒事吧?”

背景越來越嘈雜,他不知道是因為這邊的大風雪干擾還是御幸打電話的地方。他能想像到躲在喧鬧的人群打這個電話的御幸的模樣,卻想像不出御幸這時候的心情。御幸果然已經知道了。他知道了。

“不,我沒事。我真的一點事都沒有,你在說什麼呢,哈哈哈。”

澤村僵硬地乾笑幾聲。他只覺得喉嚨像被凍住一樣乾澀,發不出像樣的聲音。又是一陣沉默過後,御幸慢慢地開口。他可能真的醉得不輕了,語句都變得破碎,每一個字都透著無盡的疲憊。

“不能告訴我也沒關係。確實,告訴我也沒什麼意義吧。這一個月來,我一直在想。直到現在我依然非常感謝那時候,那個下著小雨的時候,看到你在家門口對我說歡迎回來,就像在做夢一樣。但是我卻忽略了一個問題,自己到底能夠為你做什麼呢,隔得這麼遠,離開了那邊這麼久。我得不到答案。真的很對不起,澤村。”

 

沒有。不是的。

不是不能說,只是以為不說也沒關係。

求求你,不要道歉。

至少不該由你來道歉啊。

 

“先這樣吧。晚安,澤村。”

 

沒什麼大礙。醫生讓他過了一大堆亂七八糟的儀器後得出了結論。第一次初步檢查的時候是在溫暖佛羅里達州,手術也是在那邊進行的;但是手術後沒多久就回到了嚴寒的芝加哥,低溫令肌肉組織癒合的速度變慢了。醫生勸他少到戶外去,屋裡的暖氣調高一點,幹什麼都一定要戴好護腕,簡單來說就是做好保暖,雖然會慢一點但還是能在賽季前好好痊癒的。醫生就為了他這麼點小傷從休假中跑回來,他對自己的職業和自己的病人負起了責任。那麼,自己呢?想到這裡,澤村的眼睛又紅了一圈。

“我想回東京。想回去。”

他低著頭,拳頭握得那麼緊,像打上了死結的麻繩。

“當然可以,東京的氣候比這裡暖和多了吧,我也建議你回東京。”

醫生顯然完全沒聽明白。他看到澤村的眼圈一直紅著,心想,這個日本來的小投手大概是想家了。

 

到了下午,風雪一點都沒減弱。天氣預報說惡劣天氣要持續到除夕夜。但是大多數百貨商店都開著門,澤村去買了幾條顏色不一的領帶。然後他回家收拾行裝,把這些領帶都放到常用的那個大托運箱。他一邊收拾,腦海中構想著御幸穿著西裝,一條接一條地試這些領帶,苦笑著說,你挑的領帶也太難看了吧,笨蛋。記憶中的御幸一直穿著西裝和襯衫,連在家裡的時候也是,好像根本就沒有休閒服這一說。也許只是自己看不到的其中一件事情罷了。組建一個家,當初怎麼就大言不慚地說出這種話來了呢。

什麼都沒能做到的人是他。是他自以為是地想,一些小麻煩很快會過去。只要讓他看到永遠在最佳狀態的自己就好。然而越是拼命隱瞞,隔閡就越積越多。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小的傷,就變成了巨大的裂口。

狡猾的狐狸先生早就參透了他這點小小的心思。狡猾的狐狸先生總會把一切想得太透,早在開頭就擅自想好了結尾。早就預想過那些困難以及分別時數倍的無奈,卻笑著接受了他自不量力的提案,笑著承受了他們之間更沉重的那份痛苦。

“對不起。對不起。”

澤村一邊收拾,一邊不停地抹眼睛。早上那通電話不時陷入沉默,他想御幸大概是哭了。這個人不可能會哭,但是酒精解放了感情的話什麼事情都有可能會發生。御幸一定是哭的時候不會發出一點聲音的類型,即使感情決堤的情況下依然能做到那麼克制。那通電話的最後御幸開始咳嗽,那是嘔吐的前兆,之後電話就掛斷了。在他醉得那麼厲害的時候會有人搬他回去嗎?宿醉的時候會有人照顧他嗎?會有人為他做自己完全做不到的事情嗎?無法一直陪在他身邊、卻說出那麼大言不慚的話,讓他一直一直等著的自己。

他有些明白狐狸先生害怕被馴服的理由了。

 

澤村不知不覺收拾了一整箱子的東西。他不知道自己這趟去東京要待多久,甚至沒想好到底還要不要回來。他腦子裡一團亂,沒查航班的時間,沒訂票,也沒打電話叫計程車,直接從樓上把箱子搬到馬路邊,結果在雪中等了大半個小時才坐上了車。那時候密歇根湖上吹來的暴風稍微寧息了一些,但是大雪依然沒有停。他把手機塞在羽絨服裡層內襯裡面,等他注意到手機的響動時,裡頭多了十幾個未接來電。正響個不停的這個是來自倉持的。

“倉持前輩?”澤村被這一大串未接來電嚇得不輕,按下接聽鍵時手還在發抖。

“怎麼半天不接電話!”倉持的吼聲差點把他耳膜震破了,然後是劈頭蓋臉的一頓罵——“你知道我有多辛苦我勞累嗎你和你家那個瘋子都是一點都不讓人省心我倒了八輩子的霉才會跟你們做朋友”之類的。澤村沒能從中聽明白倉持打越洋電話他發飆的原因,卻捕捉到了御幸的名字。

“那個,御幸前輩他沒事吧?”

“你家那個瘋子嗎?好得很,宿醉一醒來就嚷嚷著要飛到芝加哥去。嗯?勸他?已經晚了,飛機已經起飛兩個多小時了。啊?你也在往機場去?腦子裡都在想什麼鬼啊你們這兩個蠢蛋。你就算了,趕緊回去睡覺。”

計程車往回走時候,倉持總算消了一些氣,跟他稍微解釋了一下這十多個小時的情況。昨天御幸應酬完之後又叫他出來續杯,樣子消沉頹廢得讓人想抽死他(原話)。麻煩的要命。擔心他一個人死在家裡所以勉為其難把他扔到自家客廳。得知是那通電話之後是倉持在照顧他,澤村一下放心了許多。

你還記得你倆在攤牌的時候我對你們說什麼了嗎?倉持忽然問他。

“‘從今往後肯定會很辛苦,辛苦得要命。但是你們敢跟老子說的話那就表明你們都已經考慮好了,已經明白得要多堅強才能熬過去,所以誰敢先叫苦叫累叫著要斷先吃我一記絞殺。’倉持前輩,”澤村頓了頓。“如果御幸昨天晚上說了類似的話,不要揍他。都是我不肖澤村的不是。都是我不好。”

“太晚了。要揍的話昨天晚上就已經揍過了。”倉持淡淡地說,“不過,他昨天晚上並沒有說什麼叫苦叫累的話,剛好相反,那傢伙一直說自己這樣下去不行,澤村一直那麼努力但自己卻沒辦法替他分擔什麼。說真的,我覺得這傢伙真心在為你倆的事發愁的模樣比他原來那不可一世的狀態好很多。總而言之,具體還說了啥我都不記得了,估計他一早趕著飛過去就是為了親自對你說吧。”

 

司機把他和大箱子放在原來上車的地方。澤村在路燈下站了一會兒。他抬起頭,彷彿看到煙灰色的雲層後面跨越重洋遠道而來的航班,一閃一閃,只屬於他的那一盞,一定比任何星星都要明亮。

那天晚上澤村躺在收完行李沒來得及整理的小床上乾瞪眼,不知道什麼時候睡著了,好像一晃就到了早上,睜開眼睛一看,御幸正趴在枕頭邊沉沉地睡著。每次和他相擁入眠醒來的早晨,他總能稀罕而小心翼翼地打量御幸的睡顏,像發現了什麼珍貴的寶貝。八年發生的變化太多了,比想像中要多得多。比如說生物鐘。御幸現在總比他晚一個小時起床。又比如說褪不掉的眼袋。換成金絲細框的眼鏡。御幸也說過他的手掌心變得比原來更粗糙,指甲旁邊一圈都結了繭。可是碰著很舒服。說著十指輕輕扣在一起。

 

澤村睜開眼睛時天還沒全亮。開著暖氣的屋子裡很乾,他覺得喉嚨燥熱,起床找水喝。床邊誰都不在。他做了一個非常美好的夢。昨天忘了問航班號,但按倉持說的時間御幸大概已經到了。他撥通了御幸的電話,推開門走到陽台邊上,然後馬上掛掉了電話。

他一眼就看到路燈下那個人影。

澤村只穿了一件T恤衫和單薄的睡褲就跑出門,他甚至忘了換鞋,一腳踩進人行道上堆得厚厚的積雪裡,冰渣子從腳踝鑽到他的褲腿裡面,冷得他直哆嗦。那時候雪還沒停,路燈在那個身影和飄過他身邊的雪花映出淡金色的光暈,就像被夏天的螢火蟲圍繞著,彷彿比他背後的萬家燈火還要明亮。他打著一把黑色的傘,傘上面落了一層薄薄的雪花。

御幸看見一個穿著夏裝的人冒雪朝自己走來的時候大概嚇壞了,嚇得把傘和行李隨手丟在一邊,邁著大步朝澤村走去,邊走邊把自己身上毛呢大衣脫掉,先用大衣把那個笨蛋一把裹住,再摟進懷裡。

這時候澤村想的是,要是他說的第一句話是對不起,就一拳把他揍翻在雪地裡。

但是御幸說的事情跟他腦子裡各種胡思亂想都相去甚遠。

“澤村,我們去登記入籍吧。今天就去。”

澤村的腦子又短路了幾秒鐘才想起御幸說的入籍是那個入籍的意思。

“這樣的話就再也不需要有什麼顧及了吧,讓我來替你分擔一些,把一個人的傷痛變成兩個人的。你覺得需要再考慮也沒關係,我會等,就在你身邊等著。”趁他陷入混亂的時候,御幸以極快的語速和極其認真的語氣把上面這串話說了出來。澤村只能用力點頭,揪住那個人的衣服,在他的懷抱裡莫名其妙地嚎啕大哭。懸著的心落了地,落在柔軟而溫暖的雪花上。

 

回到澤村暖氣充足的房間裡時,兩個人都被凍得直打噴嚏。剛才的進展太快了,他們得從頭把事情都釐清一遍,看看到底御幸一也是怎麼突然得到入籍這個結論。這一說才發現其中產生的誤會不小:御幸看冬訓賽錄像發現投球時手腕揮動的角度不太對勁,再加上後來幾次通話澤村總是對某些話題躲躲閃閃,就猜出個大概來。澤村在心裡感慨萬分,明明早就不是自己的捕手了,觀察力還是那麼敏銳。

“後來的季後賽你都沒上場了,問你又什麼都不說,連克里斯前輩都不回答我,我就覺得,也許是很嚴重的傷,告訴我也沒什麼意義吧。說取消掉度假行程也是想看看你的反應,結果發現竟然沒反應,當時真的挺難過的。這幾個星期一直想來跟你談談,又不知道有什麼切實可行的拉近兩個人的距離的方案。前天喝多了的時候跟倉持說了半天,想出入籍這麼個最終方案。之前跟你說了奇怪的話,抱歉。”

御幸一邊說一邊撓著頭髮的模樣看上去笨得可笑。但澤村笑不出來,他跪在床墊上誇張地上演了一個土下座道歉。“對不起!我原先只是想著小傷馬上就會好不必招來多餘的擔心,沒想到適得其反,主要是自己疏忽了,御幸前輩本來就是腦迴路千迴百轉、有什麼事就自個兒在那胡思亂想掖著不說、又在奇怪的方面沒自信……痛!這不是我說的是倉持前輩說的!”

“你們兩個混蛋我一個個輪流對付。不過現在就算了。”御幸嘆氣,“誤會已經解開了,總之只是小傷就好。嗯。”

“所以,入籍……要取消嗎?”澤村忐忑地問。

“你這不明知故問嗎。”御幸壞笑一下,“當然不。潑出去的水怎麼收回?所以呢,能不能表現得開心一點,難道是不願意嗎?”

“我昨天可是認真的以為你在說,你已經累了,讓我們結束吧。所以,所以……”

澤村說不下去了,眼睛紅了一圈。御幸笑著說,他要哭不哭的樣子就像一隻大兔子。他走到床邊上把那隻強忍著不哭的大兔子抱住,一邊輕拍著他的背一邊說:“雖然喝多的時候說了很丟人的話,但是我的心情一點兒都不假。怎麼會累呢,澤村一直比我努力多了,花了那麼長時間重新建立起聯繫,還說要一起構築一個家,我怎麼可能先放手呢?好了好了你也別傻笑了,笨蛋,你看看,鼻涕和眼淚糊得滿臉都是,笨死了。”

 

 

 

那不僅是思念。他對小克里斯補充說。你相信自己心底的那份愛,同樣相信著遙遠的星球上的那個人對你懷著同樣的思念。只有這樣,即使不在一起,即使你們之間相隔著億萬光年,兩顆心的努力總能夠超越距離與光陰。

 

澤村正講到興頭上,他全然忘記了時間,直到背後傳來三聲叩門的聲音。客廳裡的燈亮了起來,克里斯站在門邊,似乎正在強忍著笑。那是非常柔和的微笑。

“打擾了。抱歉,我不小心聽到了一些……你們的談話。非常有趣。”

“師父全都聽到了嗎!?”像是把御幸比喻成狐狸先生什麼的。玫瑰花和星星什麼的。澤村幾乎被羞恥心淹沒,絕望地捂住了臉。

“沒有,挺好的。我聽了一些……嗯,我們可以下次再說。對了,澤村,要開車送你一程嗎?你看,時間已經不早了。”

“啊,已經這個點了?”澤村看了下手機上的時間,把羞恥心拋到腦後。“不用送了!謝謝師父!因為現在路上肯定都堵得動都動不了!”

他背起自己的單肩包,俯下身和小克里斯行貼面禮告別。

“你會成為一個棒極了的小王子。”

小傢伙開心地朝他揮手。

 

今天是情人節。澤村在芝加哥街頭一路狂奔。他跑過密歇根大道,遠處落在湖水上的燈火泛成一片星空,身旁的四車道馬路上的車頭燈匯成另一條靜止的長河,倒映在右側的玻璃櫥窗上。澤村在人流中跑得飛快,有如逆水而行。幾對情侶牽著的手差點被他撞開,他回過頭大聲道歉。街角賣花的吉普賽女孩以玫瑰攔住路人,但這些都沒能夠攔住他,也不會有什麼攔得住他。他的步履輕快,好像背上的運動員單肩包也失去了重量,他也變得像光一樣輕快;好像自己的身體一點一點變小,彷彿回到了十年前的青道高中,當年的夥伴們就在他前後。他們一起奔跑。御幸也在。他和御幸肩並肩一起向前跑著,好像從來都陪伴在他身邊,從青道訓練場的跑道一直跑到異國這星光裝點的大道上。飄然忽降的小雪與行道樹上的燈飾連成一片,有如穿梭在一朵朵美麗而繁茂的星雲之間,而這條星河般璀璨的小道盡頭,有人正在等著他回來。在他們兩人構築的家中。

 

 

故事有一點點後續,他還沒來得及說。他的傷也會很快痊癒,如期歸隊,參加了春季賽季的開球儀式。大約過了半年,御幸爭取機會外派到芝加哥工作。至於入籍的事,兩人當去就去辦了下來。當時兩個人都害了重感冒,接吻的時候鼻子冰涼冰涼的,嘴唇也很乾燥。師父擔任他們的見證人,儘管御幸堅稱不願意被克里斯前輩看見自己感冒的狼狽樣。在芝加哥過完第一個新年,他帶御幸回了趟長野,果不其然,澤村被教訓了整整三個小時,然而家人跟御幸單獨談過後,卻不知怎的一邊倒地痛哭流涕地說要把這傢伙當作親兒子看待。至於現在,御幸還在芝加哥工作,依然忙得不像話;他則搬出了球員宿舍和御幸一起租了套公寓,過上了平日也有人照顧自己三餐的日子。

 

“我回來了!”

“笨蛋,怎麼這麼晚才回來?我可是專程從公司請假回來幫你準備情人節大餐的。是誰說不想去餐廳想在家吃的呢?”

“那些話放在後面說吧,御幸前輩。應該先對我說什麼?”

御幸無奈地聳了聳肩,放下手中的鍋鏟,走到他跟前,在他嘴唇上輕吻了一下。順便拍掉落在他頭頂的小冰渣子。

“歡迎回家,澤村。”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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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能夠趕上男神生賀啊;w;;;可是那時忙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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