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翾

现在只搞Dr Stone的千幻。
补文走凹三,ID=leslapins。

多谢支持。前坑旧文你们随便点随便留言,不会删的。(也不会回坑的)

【御泽|职业合志】即将从地图上消失的小岛(全)

感谢阿皮太太 @阿皮K.P. 提醒我发布这篇!!>3333< 最近三刺源深陷泥淖这里的坑也就坑到了新的一年…真的很嫌弃自己……私信收到了几位太太的感想和鼓励好感动呜呜TTATT没能及时返信很抱歉!顺利的话希望今年年中能回来除草,也一直在暗撮撮打草稿说不准什么时候能不定期更新一下!近况大概就是这样。

于是先上个旧文凑新一年的更新吧(x 原文收录于御泽职业合志《Numbers 11》,感谢主催宁迟太太和枫糖栗子太太约稿。特别爱阿皮太太的配图(和生日彩蛋)!!美到哭!!至今还是我手机桌面!!职业合志也就是平行世界AU,假如御泽不是打棒球而是参演各种职业剧在其他职业中崭露头角。这一篇,便是一位野外摄影师泽村荣纯和电视台制作人御幸一也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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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将从地图上消失的小岛


【BGM: ひずみ-《假如猫从世界上消失了》OST】 


 

 

御幸一也知道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眼前这一幕。

他终于踏上了火山口的最高处的时候,觉得蓝天似乎从未如此广阔,而大地从未如此脆弱。脚下的岩石随着岩浆的低吼而轻微震颤,似乎只要再往前迈一步,脚下那沉积了千百万年的岩石就会瞬间松垮坍塌,化作沙砾,跌落进喷涌的红色熔岩之中。面前吹来的风里携着岩浆的热度,刺鼻的高浓度硫磺味,和火山灰形成的黑色尘土,扑进他的鼻腔。一种没有时间感的无尽的壮观将他彻底震慑住,犹如被一头史前的巨兽握在爪心。他听不见别的声音,眼前只有星球尽头般的风景:黑色的岩石,青色的天空和碧蓝的大海相连;渺小的人影如宇宙中的尘埃,在恒星的光芒中缓慢燃烧。

那一刻,他忘记了东京,忘记了自己攀上这座山的初衷,忘记了一切的缘起,忘记了自身的过去和未来。唯一记得的,似乎只有泽村说的那句话——

 

这只是,一座即将从地图上消失的小岛。

 

 

半年前的东京。深冬的空气寒冷湿润,被冻住的霓虹灯将深夜照得明亮而冰冷。小小的居酒屋里拥挤而温暖,加上两杯暖身的温酒,一不留神就让人把话掏出来。当时御幸大概正跟仓持以及仓持的后辈谈到现在电视台里的风气多么败坏,一味追逐数字,追逐收视率,无心做好片子。说着说着觉得是时候稍微来点理想主义式的陈词,便趁着微微的酒意,说:

“我要做一部关于火山的片子。”

仓持洋一是同一个台里的摄影指导,和御幸的关系只能说不好也不坏,但是台里能谈得上跟他有私交的也就只有仓持一人了。仓持这天大概也是觉得没朋友的他很可怜,才会让他加入自己和摄影师后辈的小聚。仓持向他介绍自己的宝贝后辈,别看小伙子这样,人家可是专业的野外摄影师,每年呆在日本的时间就只有几天,马上又要启程不知道去哪个洲了。听的时候,御幸注意到摄影师脚下放着磨旧了的器材包,还有一个半个人高的塞得满满的登山包;长得像个中学生,眼睛很亮,头发黝黑,精神饱满,并不像世间形容的摄影穷三代那样灰头土脸的。

大制作人你好,我叫泽村荣纯。抱歉今天没带名片!声音也很响亮。

也许火山的话题多少也受到了今天在场的野外摄影师的影响。不过对他这理想主义式的慷慨陈词,仓持反响平淡,早就习以为常。

“这人又来了。最近不是刚要升职嘛,大制作人?” 

“急流勇退才是我的处世之道。”御幸把清酒瓶里剩下的酒全都倒进同桌两位的杯子里。

“火山?”刚一直没怎么发话的摄影师突然插嘴。

“别理他别理他。”仓持连忙劝后辈,以免他期待过多,“每次喝高了他都会这么说,提案会上就从没听他提过。”

“为什么不拍呢?明明是个这么棒的题材。我可以提供素材,多说几句吧,嗯……这位大制作人!”但前辈的劝说已经阻止不了摄影师的热情了。出乎他意料的积极响应,让御幸有点小开心,不顾仓持的阻止又叫了一瓶清酒。不过这小子,好歹先记住前辈朋友的名字吧,刚不是才收过我的名片吗。

“唉,差点忘了这小子是拍火山的专家。”仓持长叹一口气。

“这不是很有趣吗?多告诉我一些火山的事情吧。我叫御幸一也。”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起劲了,越过仓持,直接对泽村说。

“包在我身上吧。”泽村清了清嗓子,让御幸以为自己接下来要听一场如数家珍的演讲。但接下来的故事开头却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你知道有一座快要消失的火山吗?”

 

 

19°22′45″S,168°21′54″E,这是我们真正相识的地方。这片海域上有一个小小的岛,岛上有一座火山。这个岛是组成太平洋岛国瓦努阿图共和国的八十三个小岛之一,是这个太平洋国家版图上一个微小的黑点。你告诉我这是一座随时都会消失的岛屿。本就微不足道,犹如地图上的一粒尘埃的火山岛,总有一天将伴随着猛烈的海底地震,从地图上彻底消失掉,不再存在于任何地方。经纬交错之处,如今已是一片汪洋;就如生命中某些相遇,撼动之后,喷发过后灼热的熔岩迅速变得冰冷,记忆之海的潮水汹涌地漫过美丽的浅滩,淹没了铭刻着誓言的山峦,终将眼前所见的一切覆没。

 

就像你和我一样。

 

 

 

 

 

从御幸最后一次的太平洋海岛之旅算起,已经过去了一年有余。那座火山以及黑色岩石与蓝色大海的风景,仍偶尔短暂地造访他的梦境。那通常都是在工作日的早晨,临近早高峰时间的城市像个不可思议的密闭空间,塞满高楼的狭缝人流和车流声的混音声甚至传到他的高层公寓的卧室里。但是最终把他从短暂的梦境中扯出来的是手机,这个讨厌的现代通讯设备,从他刷牙到换衣服到开车的期间响得一可不停。最后,御幸在离提案会议开始的半小时前赶到电视台,把工作交代下去,再去打印室准备各个会议的材料。等待打印机艰难地把文案一张一张吐出来的时候,仓持洋一从走廊路过,又折回来,走到他跟前。

“这点事怎么不叫助理干?企划部副部长。”

“小伙子忙别的去了。等会马上就要和上面开会。有事快说。”御幸忙着确认印出来的资料内容无误,头也没抬。

“有一张寄给你的明信片,被扔到原来的办公室了。”仓持从手里抱着的一叠文件里抽出一张小小的卡纸。

“谢啦。”御幸接过明信片,收起来的时候顺便瞄了一眼,是一群大象在稀树草原上漫步的照片,背面是几行鬼画符的字,还有个眼熟的签名。

“是从北非寄的呢。”仓持说。

“你居然偷看私人信件,真不厚道。”

“我只看到明信片上的大象而已。”仓持倚着打印机,“对了,先恭喜你。那部火山的纪录片获奖了,一堆人都说没想到御幸一也还能搞定这种题材。”

“哈哈。去年初就拍好的片子,就默默地播了一次就被压箱底了。得亏上个月瓦努阿图发生大海啸,大家又把它翻出来了。”御幸轻描淡写地说,一边数着资料份数。

“真讽刺。”

“明天晚上大家一起开个小庆功宴,你来参加吗?仓持摄影指导?”

“明晚我有事就不去了。再说我跟你们那个片子又没什么关系。你邀请了泽村吧?”

“当然有啊,但是一直没收到他回复。”

“噢,他倒是跟我说了,会赶回东京参加。”

“啊?这死小子!干嘛跟你不跟我说!”御幸猛地抬头,眼镜差点从鼻梁上掉下来。

“你被遗忘了,哈哈哈,性格恶劣的制作人先生!”仓持得意地奚落他,一边离开了打印室。

 

而收到泽村从某机场发来的慌里慌张的回复函,则是晚上的会议结束后的事了。抱歉,现在不可能临时给你订酒店啦。御幸在邮件里打下这行字,保存在草稿里没发出去。那小子现在大概在飞机上吧。

上次见面是在拍摄结束的时候,泽村在维拉港的机场为整个拍摄团队践行。那是个晴天,御幸自己在太平洋海岛度过的为数不多的日子几乎都是晴天,似乎那篇海域从未被乌云笼罩,永远是晴朗的天空下、蓝色的海面上黑色小岛的风景,以至于泽村荣纯的名字也跟这个固定的风景联系在一起。而庆功宴这天从傍晚开始,东京的雨一直下个不停。雨水让本就拥堵的晚高峰塞得更厉害了。御幸在会场里心不在焉地踱步,不时瞟着入口接待处。泽村的接机是由助理安排的,听说他的飞机幸亏是准点到了,司机已经接到了他,他应该已经在路上……

晚宴开始以后,制片人上台致辞。御幸漫不经心地说着些烂熟于心的客套话,视线安静地略过台下,再回到人群最后方的入口。他注意到混在零零散散的媒体之中的某个相机镜头的反光。俏皮的寒暄,熟悉的玩笑。于是他也看着那唯一一个镜头,回以微笑。

晚宴大部分的宾客散去之后,他才有机会跟泽村说上话。那时候泽村正忙着把自助餐上的寿司一个个地往嘴里塞,见他走来,一边跟他说着什么,嘴里一边喷着米粒,狼吞虎咽的模样让御幸怀疑这小子是冲着吃的才来的。

“你先别说话,饭都喷出来了。要喷也别朝我喷。”

泽村总算是把喉咙里卡着的那口饭咽下去了。

“今晚没别的安排吧?等会还要继续工作吗?有空吧?”

“没有,怎么?”那连珠炮似的提问让御幸一下没反应过来。

“我,我想看看之前拍好的片子。身为主角居然还没看到自己在电视里的英姿,你不觉得很可怜么?”他看到泽村故意移开了视线,又悄悄瞟回来观察他的面部表情,忍俊不禁。这么点小事,有啥好试探的,不是明摆着吗。

“没问题。之前在电视上播的时候,同事帮忙录下来了。光盘在我家。不过说实话你是哪门子主角呀,顶多只能算是个解说役而已。”

 

 

 

 

刚踏进御幸那高层酒店式公寓顶楼的房门时的泽村拘谨得可笑:在玄关发呆十秒钟,瞪圆了的眼睛变成猫眼,还是一只警惕的猫咪;提醒他半天,才记起要脱掉自己全是泥的运动鞋;卸下身上大大小小的包,却不知道该往哪儿搁;嘴里一直念叨着“打扰了打扰了”,明明早就告诉他自己是单身贵族。

“打扰了。这是从阿尔及利亚带回来的土特产——巫毒娃娃,请笑纳。”

“喂,跟谁说话呢,再说别把那么渗人的东西放在我家鞋柜上好吗。”

“大制作人,我能借浴室一用么。两天没洗澡,实在是不好意思进屋。”

完全搞不懂这小子是太拘谨还是太放松。

 

他让洗完澡换好衣服的泽村在客厅随便找个地方坐下,于是那小子就直接在木地板上席地而坐,跟他平时在野外随便找块不扎屁股的石头坐下一样。御幸表示理解,随手从沙发上扔了个抱枕给他。

“好厉害,是传说中的家庭影院吗?这么大的音箱。东京人家里都是这样的?”

“不,你看,我毕竟是干这行的嘛。”

等机器启动的功夫,御幸从冰箱里拿出两罐啤酒,把其中一罐递给泽村。

“有爆米花吗?好久没吃过了。”

“没有……有花生米和小鱼干,要吗?”总觉得自己是在喂猫。

他把客厅的灯光调暗,自己也在泽村身后的沙发上坐下。片名在航拍的大海的一片粼粼波光中浮现出来:即将从地图上消失的小岛。

“好怀念啊。离拍摄的最后一天已经过了两年了。”

“一年零十个月。”他纠正道。

“当时在帐篷里看素材觉得拍的乱七八糟啥都有,没想到拿回来剪辑剪辑,配上旁白和背景音乐,居然能变成这么高大上的纪录片,真厉害。”

“是的是的,再多说一点。这可是我的得意企划。”

“电视上的我还挺帅的。”

“哈哈,还行吧。”

泽村没再回他的话,于是他也把注意力集中在巨大的屏幕上。虽说身为制作人的他看了不下十几遍,但跟泽村一起看的感觉,和之前一群人剪辑审片完全不一样。毕竟是最初催生这个企划的两个人。荧幕上晃动的光让昏暗的空间变得亦真亦幻,他仿佛又嗅到泛着潮气、带着硫磺味和火山灰、以及巨大的荒凉的风。许多开始下沉到回忆里的细节随之翻涌。泽村第一次带他们攀山时,几个带着口罩的东京人气喘吁吁,但泽村一直站在稍高一些的地方为他们鼓劲。接近中午,太阳升上来,照在曲线柔和的小坡头上,站在那的泽村像个九局下半场的投手一样高举左臂,还差一点。泽村的声音那么明亮。好像连风向也为之改变了,轮廓模糊的火山也变得清晰起来。那个不可思议的场景映在御幸眼底,令他怔在原地,泽村以为他累了,摇摇头说没办法,走到他跟前,伸出手。

重看这部片子时,脑海里不知怎的都是泽村的事。

身为制作人的御幸不参与拍摄过程,这段影像也许没有任何一个部分属于他;但是这一切都是泽村曾经引着他走过的土地,看过的风景。因此现在坐在沙发上托着下巴,看着泽村坐在自家客厅地板上抱着自己的抱枕的身影,多少有些道不出的微妙。

 

当背景音乐淡出,荧幕完全黯淡下去的时候,泽村站起来,像电影结束时起身鼓掌,然后举着罐装啤酒来跟他干杯。没有人起身去开灯,窗外璀璨的夜景映亮了单调的房间。五颜六色的霓虹灯就像深海里发光的浮游生物,安静而漫无目的地变换着颜色,随着晚风飘进来,落在泽村洗完澡没吹干的头发上,脸庞上。他觉得泽村有什么话想说,但那小子一言不发地背过身去了。

居然看哭了鼻子,至于吗。

“给,擦脸的面巾纸。我去开灯啦。不说话的话我就开灯啦。”

“谢谢。各种……感谢。”

泽村一边吸鼻涕一边接过他递来的纸。

“还好吗,那座岛?”他问。要不是因为海啸,这部片子估计还默默无闻。这话他没法跟泽村说。

“岛倒是还在,好好的。但是火山喷发了,我们走过的火山平原、原始森林里到处都是熔岩流的痕迹。海啸过后我回去过一趟,和村民一起清理村庄,那可真是太惨了。熔岩流从旁边绕过,但是接下来海啸把一切都夷平了。因为那片海域地壳太不稳定,国家的撤离令已经下来,近期这座岛上的居民全都要搬走。”

御幸找不到适合的语气来接话,因为似乎不管说什么都像是事不关己的样子。不如转移话题。

“什么时候再离开日本?”

“两个星期左右,不过明天会先离开东京回一趟长野。”

“晚上住的地方有着落吗?”

“你们明明发了邀请函,但没给我订酒店吗!”泽村莫名委屈的语气听起来有趣极了。

“哈哈,要不住这吧?我是记得你之前跟我说过的话,所以没给你订酒店呀。”

记得睡在帐篷里的时候泽村对他说,他不喜欢东京的商务酒店,在房间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躺着也不是,枕头太高,太软了;在床上躺下的时候会陷进去,总让他做掉进沼泽地里的梦。睡在床铺有霉味民宿里的时候要稍微好一点,只会梦见不太吓人的大妖怪。

“嘿嘿,那我就不客气啦。”

他看着泽村在木地板上呈大字状躺倒,心想着,不知道睡在他家地板的时候这小子会做个什么样的梦呢?

 

 

 

 

第一次踏上那座小岛取景的时候,泽村一直兴奋地说不敢相信他真的会来这里拍火山。显然是仓持跟他说过那个戴眼镜的帅哥制作人并没有什么信誉保证之类的废话。泽村不光是个野外摄影师,他能替他们联系到当地监测站的火山专家,找好向导并充当他们和向导之间的翻译,能从风向和云朵的状况判断天气,如果这时候泽村说自己是个听的懂火山神谕的神棍,他估计也会买账。在最原始的大自然面前,他第一次深刻感觉到自己的无能。

乘车穿过热带雨林和火山平原前往山脚下的途中,御幸一路晕车,可能是不适应旅途劳顿加上硫磺味实在太重,再加上四驱车颠得不行。他只是皱着眉头假装睡觉,实际上根本睡不着,好不容易熬到下车放风的时候,赶紧跑下车到远一点的树丛里,对着树根一阵猛吐。

“给,纸巾,还有矿泉水。”

“谢谢。”御幸觉得胃还在翻滚,接过纸巾擦嘴,喝了口矿泉水,这才舒服一些。但突然发觉有哪里不太对,“哇!泽村!什么时候过来的,别吓我啊。”

“干嘛要装睡!干嘛不早说!”比他小一岁的导游看起来气鼓鼓的,看他的眼神像发怒的猫咪。

“我没有装睡,只是努力睡觉但睡不着而已。”他下意识地争辩。

“你这种人,与其说是温柔体贴怕给别人添麻烦,不如说是太自以为是,老觉得什么都能自己一个人摆平。这时候不光照样给别人添麻烦,还会给人添堵!”

“哈?”突然就被教训了,好委屈。

泽村给他准备了防晕车的药草茶,严肃地告诉他,在野外可能遇到任何意外情况,大家必须要相互依靠相互信任一起解决问题才行,以后千万别这样有事憋着不说了。他老实接受了泽村的教训,之后在车上睡了个好觉,觉得无比放松,好像有大半年没这么轻松过。

 

正式拍摄开始之后,御幸几乎都不在岛上。为此他必须费力地跟泽村解释:制片人这份工作到底是干什么:导演谁找的?剧本谁找的?剧组谁找的?像你这样的摄影师又是谁找的?你说,当你们开心地片场工作玩耍吃喝拉撒的时候,资金从哪来?档期怎么排?

“诶?但当初提案的不是你吗?结果开拍的时候你闪了?这不是本末倒置了吗?”这小子毕竟是做平媒的,第一次上纪录片,搞不懂流程也正常。

“我把工作安排下去给你们,最后来收个成片,就大功告成啦。”

他解释得这么简单易懂,以为泽村总算理解了。只见摄影师闭着眼睛思考了一小会儿,然后点点头。

“御幸让我想到以前拍过的一只狐狸。”

“哈???”

“那是以前在苔原上等极光的时候偶尔碰到的。”泽村盯着他的眼睛看,好像在他的眼睛里寻找一只狐狸。“你知道吗?狐狸有把吃的东西埋起来的习惯。遇到它的时候,它一直在挖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埋起来的宝贝。它挖了很久,一直找不着。实际上更早一点的时候我已经看见它把那块肉吃掉了,但可能因为它一直专注于‘埋起来’这件事,却把自己吃掉那块肉的事给忘了。”

“……哦这样。”

太抽象了,完全理解不能。

 

可御幸却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地惦记着那只强迫症似的把肉埋起来的可怜的狐狸的事,以至于拍摄才进行到一半,见自己的工作稍微闲下来他就偷偷地跑到瓦努阿图来了,声称是去瓦努阿图视察工作,实为度假。泽村二话不说来维拉港机场接他,先乘直升机到附近的某座有停机坪的岛上,再转坐一个半小时的快艇。时近黄昏,晚霞在海平线上燃烧着,橘红色云彩中心矗立着的岛屿飘渺得仿佛下一秒就会随着云雾飘走。他叫泽村跟他汇报工作,但泽村说的尽是些副导演被螃蟹夹了之类的事。没别的了吗,他问。因为这小子太容易看透了,虽然拐弯抹角的东扯西扯,但那表情明摆着是心里有些事儿塞着,一点都藏不住。

这不,他一问,泽村支支吾吾了一会儿,最后老实交代了,跟拧开水龙头似的得花点力气。

“其实呢,”泽村挠了挠后脑勺,“可能是剧本里有些地方不太明白吧,导演说我拍出来镜头感觉不太对,跟我解释无数遍了但我还是不懂。”

“是什么?”

“‘快要消失的火山’应该是什么样感觉?”

御幸愣住了。自己怎么就忽视了这一点呢。

做剧本的时候早就定好,故事的中心是“快要消失的小岛上的火山”。那是从当初听到泽村说“快要从地图上消失掉”几个词的时候延续至今的意象。可是在泽村说起那座岛的故事时,眼底有些像沉在清酒里的金箔一样漂亮的颜色在闪烁。那座岛很快就会消失,即使不悲伤,至少也是一件寂寞惋惜的事,不是吗?但不论那时还是现在,他在泽村的脸上始终找不到一丁点类似的情绪。

“为什么呢?”他顺势把迄今为止的疑惑抛了出来,“要消失这种事,不是很令人难过吗?”

“这个啊,当然会很难过,很寂寞。一提起这件事我就沮丧,想大哭一场。但是,现在它还在呀。它确实很快就要消失了,但事实上它现在还在那儿,就像个奇迹一样。你看那边。”

这时候,夕阳刚好从云雾里探出小半边醇柔的橘红色容颜。他顺着泽村的视线往西方看去时,小岛的黑色剪影漂浮在茜染的大海上,随着波浪的光影轻轻晃动,山顶上依稀飘出的火山烟,被夕阳余辉染成的温柔的淡红,仿佛晚霞皆是从那火山上生长出来一般。

面前的那座火山由始至终在他面前变换着容貌,令他无法移开视线。这个存在,柔软的同时却又无比坚固。他的耳畔又响起泽村讲故事的声音,火山岛的形成,从海底火山喷出的岩浆开始,岩浆冷却形成岩石,岩石长年累月沉积,将火山慢慢抬高,逐渐浮上水面,整个过程就宛如大树缓慢的生长,但毕竟小岛没有那般结实的根系,脆弱的基底随着日渐增长的重量而慢慢塌陷。而任何猛烈的地壳变动,对火山岛而言都是致命的。这个岛从诞生的时刻起,它就注定会消失。

海浪柔和的背景音仿佛将时空糅合在一起。那时候泽村的声音,和现在泽村的说着的话重叠起来。

“每逢看到这座岛、或者从岛上看到大海与火山的风景时,除了它现在的存在以外,我实在想不到别的事。所以要不是导演一直提醒我,我大概也不会把它看作很快会消失掉的可怜的小岛。它现在那么健康,以我们都看不到的速度在生长着,火山也不时喷发一下,形成新的岩石,这活力满满的模样,总让人一下子就把别的事情都忘光了,一心就想着,感谢它现在的存在,感谢这么美丽的风景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感谢它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他重复了一遍泽村的话。

“这个想法会不会有点奇怪?”

“有点吧。嗯,确实奇怪,不过很有意思。我待会跟导演说,把这句话也加进去。”

“啊?哪句?我刚说什么了来着?”

“少跟我装傻。”

他伸手准备把泽村的头发揉成鸟窝。但一直从侧面吹来的温暖海风把他们的头发都吹得乱七八糟。两个人的笑容之间都是满满的暖意。

 

现在回想起来,也许是因为那番话,他才敢爱上泽村荣纯的。

 

 

 

 

东京的早春,寒意料峭。苍白的天空中洒下没有温度的阳光,安静地落在楼下那排樱花树枝头紧闭的花苞上。万物依然在静止中,沉眠着,等待着复苏的那一刻。

泽村第二次来他家借宿的时候,把他客厅的两个小矮沙发搬到阳台上(那是用来架脚的);在厨房泡了两杯热可可,往里面加了肉桂;又问他要了张毯子,往肩上一披,在矮沙发上一坐,就这样把原来空无一物的半露天建筑延伸区变成了适合观测夜景的舒适阳台。

太奢侈了。御幸感叹。但是为什么自己会把这种事情称为奢侈呢。对东京人来说夜景就像家常便饭,就好比泽村在野外看星星。可这小子,坐在他家阳台上,居然开心得像个人生第一次进游乐园的小孩。他在泽村身旁的沙发上坐下,从他手里接过冒着热气的可可;泽村把肩上裹着的毯子分给他,他稍微犹豫了一下,接过沾了点体温的毯子,裹在自己肩上。毯子长度不够围一整圈,两人只好半侧着身,肩膀靠着肩膀,隔着织物接触的那一小块肌肤,很热。

“好冷呀。”泽村忽然感叹一句。那小子洗完澡,身上穿着他好久没穿的高领毛衣,可居然还在瑟瑟发抖。他才从热带地区回来,就跟把从海里刚捞上来的鱼扔进速冻室。尽管这样还不老实呆在有暖气的室内,非要坐在半露天阳台上看东京夜景。

“可能要下雪了吧。”为什么自己要说些像天气姐姐一样的话呢。不能说些别的吗。但是“别的”指的是什么呢?他不知道泽村为什么会来。虽然他说过来东京随时欢迎他过来,但他觉得泽村应该没有理由接受或者早就忘记了他的邀请才对。泽村回答道,因为上次在这睡觉特别踏实,连梦都没有做;还有在这看到过的夜景,原来一直对东京喜欢不起来,但唯独在御幸这里看到的东京不一样。

“哈,按东京塔观景台的票价标准来算,这里的夜景起码值五千元。”忍不住逗他玩。真是坏习惯。

“不愧是奸商!”泽村咋呼。“我知道你不缺钱,所以我可以给你提供一些灵感,大制作人先生。”

“好呀。”他说。

 

泽村的马甲内侧某个兜里装的全都是储存卡,写着拍摄的时间和地点。要国内还是国外的照片?泽村问他。除了被杂志收走的那几张以外你随便拿。他努力辨认泽村鬼画符似的字,这么多地方,还有他不认识的国家,足够在地图上标满密密麻麻的红点。泽村在旁边解说,语气洋洋得意,这里是什么时候去过的,这里有自己最满意的照片却没被采用,在洛基山脉拍照的时候遇上过灰熊,在尼泊尔遇到了地震……御幸则边听边想象着如果把这些拍成一部纪录野外摄影师的系列片,该是个怎样的故事。当自己还在大学混社团的时候,泽村就背着大大小小的摄影器材到处跑了。仓持对他说过的话,也一同浮现在脑海里。泽村是他们这群人里面最特别的,现在所谓搞野外摄影的人多的去了,大家都喜欢搞情怀,唯独泽村直言不讳说要成为大摄影家,要让他走过的地方跟他一起出名。当时搞情怀的摄影师现在都不知道上哪去了,唯独泽村有了点小名气,给好几本大杂志定期提供自己的摄影作品,依然活力满满到处跑着。

 

御幸突然发现了一张储存卡。标签上的字似被水浸过,仅“消失的小岛”几个字依稀可辨。见他拿起这张卡,泽村面露怀念而又自豪的表情,就跟见他从土里刨出什么宝贝一样。

“这张卡里的照片呀,是我第一次去瓦努阿图的时候拍的。该有十年前了吧。”

看看吧。不记得是谁先说的。于是他把储存卡插进平板电脑。那张储存卡里的影像,都是他们曾经踏足过的小岛,再熟悉不过的风景,像记忆的某个小格子开始回放。不过和拍摄纪录片的时候相比,海岸线要长很多,岛上还有个小渔村,十多条渔船在清晨出港打渔,傍晚举办的篝火聚会上,村民们一边喝着某种植物根酿成的卡瓦酒一边畅谈,葱葱郁郁的雨林上方,火山看似非常安详。

“但是我开始爬山的时候,才知道那座火山和想象中完全不一样。”

 

另一部分,才是他们熟悉的风景:黑色的砂石山丘,荒凉如月球表面;从吞云吐雾的火山口向里看,熔岩翻滚,火花迸裂。夹杂着硫磺味和岩浆的温度的风,仿佛从画面中吹来,直扑到他脸上,在他的呼吸之间,尽是世界尽头的苍凉。

御幸一张张往前翻看,指尖划过平板电脑的触摸屏。

有一种莫名的力量在牵引着他。没有实体的神明,温柔地握着他的手,然后在过去与现实交错的节点,倏然停止。

 

 

 

 

 

 

“怎么了?”

泽村见他翻页的手停了下来,问道。

“我好像在哪见过,这张照片。”御幸一边说,一边在回忆之中寻找。

纯度极高的绀青色夜空中,一颗启明星下,一座海上火山正在喷发。火红色的岩浆撕裂了醇厚的夜色,几乎喷出影像的平面,灼烧着观者的心。

“真的?有可能,因为这是我第一次参加影展获奖的照片。”泽村的语气很得意,但语调很快一转,久远的怀念感又回来了。“对我而言,这是很重要的一张作品。”

“为什么呢?”御幸问道。他忽然觉得好奇,于是把眼神悄悄地挪开,悄悄地锁在泽村荣纯凑得有点近的脸庞上。视线只交汇了小小的一瞬间,泽村低头看着他捧在手里的照片。口中呼出的白气,半掩着冻得发红的鼻头和脸庞。

“一开始我到处旅行时,始终不明白自己想要拍什么样的照片。我走过很多地方,从国内到国外,无数的角度让我眼花缭乱。旅行的途中我一直在打工,或者当义工,唯独不想当个纯粹的游客。你听说过这种说法吗?摄影是在寻找自己的某个部分。”

然后在澳大利亚,泽村说,偶然的机会之下,当地的志愿者朋友带着他一起去瓦努阿图的火山观测站送物资。于是他从悉尼飞行四个小时到维拉港,再转乘直升机,再转游艇,辗转来到那座据说随时都会消失的小岛。

“我的运气特别好,当时就拍到了火山喷发的场景——就是这张照片,那时候我觉得这座山就像个一见如故的朋友,我用镜头的语言,没有声音的语言和它交谈。之后我也常常去看望它,就好像在这座岛上找到了自己的某个部分,像慢慢完成一副拼图一样。想当野外摄影师这个目标,也是那时候树立的。因为我呀,最想做的事就是和这些偶尔在旅途中遇到的好伙伴合作,将它们的命运,它们的故事,拍成最棒的照片。”

他听着泽村的故事,嘴角慢慢勾起一丝,自己也没有察觉的微笑。

“最幸运的是,在我的旅途中,又遇到了另一个伙伴,完成了一件我想也不敢想的作品。原来这些静止的镜头还能活动起来,变成这么生动的故事——”

泽村忽然看着他,咧嘴一笑。短暂的沉默之间,御幸觉得眼前的一切,城市所有的灯华,以及被灯光映成灰褐色的云雾,都是为了泽村接下来那句话而存在的。

“多亏了御幸那时候一时兴起的提议,我又找到新的目标了。”

他稍带腼腆的语气,轻得像一阵微风,却在自己的心海里掀起汹涌的浪潮。

“才不是一时兴起的提议呢。”

御幸说。开口之前,他深深呼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

这是他从未向任何人、包括自己,讲述过的初心。

“小时候,我妈给我念了很多书,尤其是百科书,地球的故事之类的。她还在的时候,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有一次一家人去阿苏火山旅游,我第一次看到火山,然后在博物馆看到关于地球形成的故事,觉得那座山就像地球一样本身坚固,从每个人都不存在的时候,到所有人都不在了以后,它依然在那儿。后来是上了大学以后吧,有一次路过自然史博物馆门口看到野外摄影展的海报,就进去了。那天我在一张获得特别奖的照片前站了很久,照片拍的是一座海面上的火山,在晚霞中喷发,喷出的岩浆像夏天晚上的烟火,仿佛是火山正在融化。看到那座火山,我好像忽然就明白了,火山实际上是非常脆弱的,看上去再坚固的岩石,存在了上亿年的岩石也会融化掉,像这世界上存在所有东西一样。大概就从那时候起,我一直想拍那样的火山。记忆里一直有一座看似坚固、却即将要消失的火山岛。”

 

话音落下之后,有一阵子很安静。安静得让御幸觉得自己身处在深海里,一点声音都没有的水域,只有传递到身上的体温让他确知自己存在着。泽村听他讲完,依然保持着倾听时的神情,像发现了一处隐秘的世外桃源的摄影师,眼睛像阳光下的琥珀一样闪烁,他甚至忘记了该拿起照相机——然后,忽然满怀惊喜地笑出声来。

“太好了!原来是这样!”

他被泽村夸张的反应弄得满脑门问号,但是那开怀的笑声一下就把他的小情绪吹跑了。

“要拍火山的片子不是随口说的!我突然放心了。这是我重要的梦想,怎么能是某制作人心血来潮促成的呢?那时候我不光遇到了那座岛,那座岛还让我们相遇了。我不光在那里找到了自己的某个部分,还找到了御幸;御幸也是一样。这样就扯平啦!”

扯平的手势原来是击掌吗,还是泽村一边傻笑一边硬摊开他的手掌把自己的贴上去。这不对吧,应该是拥抱才对吧。

过了好一会儿,在他还没完全反应过来的时候,有什么冰凉湿润的东西,忽然随着北风落在他脸上。

“下雪了!”泽村把视线移向天空,慢慢地,放开了他的手,“居然下雪了!”

真的下雪了。阴沉了一整天的天空中,有几朵零零落落的白色小亮片飘过,融入夜色与霓虹不知所踪。但是没一会儿,雪花就变得越来越多,愈发繁密,逐渐弥漫了整个夜空。他看着泽村兴奋地跑到阳台边,像个童心未泯的大男孩,挥舞着不合身毛衣的过长的袖子,内心忽然漫起一股热切与空虚——

这是我在那座即将消失的岛屿上找到的宝物。

想要站起来,走上前,把那个背影紧紧锁在自己怀里。

那一瞬的心情,仿佛比火山喷发还要强烈。

可他还是克制住了这份心情。

他没有去拥抱泽村。从这天晚上,到后来,一直没有。

 

因为这么一说,我们的梦想都已经完成了。好好地完成了,美满地结束了。忽然起了夜风,熄灭了几盏霓虹灯;几朵雪花飘进来,落在他身上,在他无法平复的心脏深处,有一股冰凉而不可思议的释然漫上来,如同海水淹没了火山。接下来,我还是忙着做些能成为热点话题带高收视率的企划案,你还在世界上各个角落寻找一些精彩而无人知晓的故事。

可是泽村说:“下次,再一起去那座岛,好吧?”

既然你这么说的话。

这样眼里闪亮亮地、带着满怀憧憬的笑容说着。好像又把那座岛终将消失的事情给忘光光了。

于是御幸那时候也想着,下次去那座岛的时候,就把自己的心情传达给他吧。

 

 

这个世界,是由一系列如果构成的。

如果十年前泽村荣纯没有把那张照片送去参加影展,御幸一也就不会见到那座火山,也就不会想拍一部关于火山的片子;如果那天没有跟仓持一起喝酒,没有在谈话间提出想要拍火山,他就不会真正认识泽村荣纯;如果他没有认识泽村,他就不会知道关于这座岛的一切,也就不会在这儿坠入爱河。一切皆有因果,而一切因果皆有始终,像那座随时会从地图上消失的小岛一样。

 

 

纪录片获奖之后重播过几次,然后很快就跟那个命途多舛的太平洋岛国一起被暂时遗忘了。唯一让他庆幸的是,那座岛为他们建立起来的联系由始至终都没有断。他的公寓变成了某种流浪小动物收容中心,这没什么问题,唯一的问题是小动物回来呆的时间太短,这里空着的时间太多,可他总是生活在不知道小动物何时才回来的不安里,别离而滋生的某种心情像荒草在废墟里疯涨。

泽村不在东京的期间(这是一年绝大多数的时光),他不定期收到来自世界各个角落的明信片。老是寄到的办公室,导致仓持不断朝他投来怀疑的目光,你特么狗胆包天在我不知道的时候跟我后辈开始卿卿我我。明信片都是泽村拿自己的照片印的,上面写着些有趣而不痛不痒的旅游指南风土人情野外见闻,唯独重要的事情从来不写,比如说什么时候回东京,总要留到飞机降落后一个小时发的邮件里才写,完全不让他做好工作上和心理上的准备。

泽村每次回来都不会空着手。玄关鞋架上的小纪念品已经放了一大堆,有几个奇特的图腾,大多数是动物,光是熊就有三种,几乎让他的鞋架变成了野生动物园。多数时候他会阻止泽村邀请仓持,他们就窝在御幸家看着电视或者夜景,喝啤酒聊天。他们聊天的内容,听着像两个宇宙人定期交换关于对方星球情报。他对泽村讲某个一个明星来参加他的节目的时候居然敢摆架子,结果被他狠狠教训了的事情;泽村跟他讲在澳大利亚拍照的时候被一群袋鼠追着打最后被几个路过的土著人救了的故事。但其中也有些可以预料、尤其期待的内容,因为泽村几乎每年都会在那边做义工兼向导。这小子就像当地居民一样,早已习惯和火山飓风海啸生活在一起了。

“上次遇到几个亚洲人,说在一部日本拍的纪录片里面见到过我。还说特别想到那个快消失的岛去看看。天呀快看这个四眼,一张得意的表情快要藏不住了。”

“哪有哪有。你自己不也是嘛,照照镜子。不过都几年前的片子了啊。”

“下次什么时候再一起去呢?”泽村一边抬头看天花板一边漫不经心地问。他愣住了。

“潜水,不是说要我在那教你潜水吗?”泽村反而自己先把话题岔开了。

“怎么可能,我根本不会游泳。”他毫无底气地争辩。

“天哪,制作人先生比想象中还要没用啊!不过不会游泳也能潜水的。”

 

泽村离开后,过一段时间,御幸又把小岛的事情暂时放回记忆的藏书架里。城市的繁忙永无止息,但季节的流动仿佛在这儿凝固了;即便有风,风里也没有丝毫天空与大地的讯息。那天上班刚好没有开车,刚好路过了公园,刚好刮来一阵带着甜味的风,抬头看到樱花树上的花苞开始绽放,才发觉又是一年早春。不知怎的,这一刻他突然记起了好久好久以前泽村跟他讲过的故事,忙碌的狐狸,把所有的宝贝埋进洞里,回头的时候再也找不见了。

 

这天,泽村破天荒地给他寄来电邮,邮件里第一行就说明,因为明信片用完了。于是他马上知道,这封邮件不过是代替明信片而已,没有什么重要的讯息。泽村写道,他在离他们相遇的岛几十海里的另一座岛上,这座岛上有一座死火山,有两个百来人的村庄;这里盛产椰子蟹,这种螃蟹以椰子为食,肉味及其鲜美,是岛民的重要生计来源。昨天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大潮,螃蟹们全都跑出来,密密麻麻地挤满了沙滩,挂满了椰子树。但是岛民没人敢去抓螃蟹,他们都说过这景象过于奇特,百年未遇。

小憩时间。他喝着咖啡,想了一会儿阳光下的椰子林里螃蟹成群结队上树的场景,觉得奇特又滑稽。

在那时候,他不可能想得到这些异象还有其他的意义。

 

晚上是新节目的现场直播,他在演播室守着。到了九点半钟,有工作人员进来说要插播一下地震情报。全国都有震感,三到五级不等。这简直家常便饭。御幸想起刚在在演播室里,也感觉到头上的聚光灯摇晃了几下,他没有在意;但如果他这时正在家里,他会看到家里鞋柜上那排小纪念品都东倒西歪,那个场面,难以形容的压抑。

又过了半小时,直播结束了。刚好是晚间新闻的时间。御幸准备回家时在走廊上碰见了往新闻直播间送稿子的后辈。对方一见他就说,刚才的地震……后半句被一群人有说有笑地走过的声音盖过去了。

你说地震怎么了吗?他主动问。

是超大地震呐,震源在南太平洋,好像就是副部长做过纪录片的那个地方。

 

御幸没有直接回家,而是跟进了新闻直播间。头条新闻便是南太平洋梅拉尼西亚群岛附近海域发生里氏八级大地震,引发大规模火山喷发以及大海啸,瓦努阿图等太平洋岛国受到严重的影响,具体受灾情况和遇难人数依然不明。

听到这里的时候,御幸再一次想起了罕见的大潮和爬满椰子树的椰子蟹。

新闻头条也就讲了这么几句话。于是御幸掏出手机继续翻找网路上的英文新闻。他发现自己的手不知怎地一直抖个不停,几乎打不出完整的字串。网上没有多少新消息,全世界的地震局用冰冷的语言描述着,这次地震早就已被预言,当地的板块一直多么不稳定,哪个板块和板块摩擦碰撞,震源有多深。渐渐地,他看不到那些文字了;他感觉自己仿佛就站在黑暗的海滩上,海浪的呼啸声和火山的轰响塞满了他的鼓膜,背后的火山喷出血红的熔岩,像地球的动脉破裂;黑暗如海啸一般席卷而来,将他从直播间卷走。对此刻身边的摄影棚发生一切,御幸都失去了知觉;他所知道的,能理解的仅有这么一个未确认而既定的事实:

 

五年前他和泽村相遇的这座小岛,再也不存在于世界上了。

 

 

 

泽村上一次离开东京的时候,那是清晨五点半钟。眼睑里依稀蒙着一层微光。客厅里传来悉悉簌簌的声音,然后卧室的门悄悄地开了一道小缝。这些他都知道。泽村大概不知道他在装睡,不然肯定会把他弄醒,而不是像这样蹑手蹑脚地,凑在卧室门口,轻声说,那我出门啦,谢谢照顾。

实际上,他都听到了。可是那时候,为什么自己不起来,对他说一声,“路上小心”呢?

 

每一次,每一次都在暗下决心,想着今年就跟他一起去一趟好了。再去那座岛看看。海水漫到了哪里。路旁多出来的熔岩流的痕迹,一点点改变着这座小岛的地貌。火山隆隆作响,像某种野兽的鼾声。然后在那个地方,对泽村说,自己藏了多年的思念,所有的心意,以及一直以来多么庆幸,能够在这座岛和他相遇。

 

 

 

收到最后一封邮件的第二十四个小时,御幸抵达了维拉港。黑色旅游警报刚刚挂上,当地所有的民航受火山灰影响而停运,连澳大利亚的航线都受到影响。他只能托自己的媒体关系,偷偷跟着电视台派去采访的记者友人,才好不容易辗转来到这个国家的枢纽。刚踏出机舱的时候,有一阵风夹杂着雪花朝他扑来。可是落在掌心里的白色粉末一点也不冷,也不融化,他才意识到这不是雪,而是火山灰。五百年来规模最大的火山群爆发,巨大的火山灰形成羽状云团,蒙蔽了透明的蓝色天空,随着气流飘洋过海,然后在这座港口小城,在他面前,像阳光的灰烬一般飘落。

他在机场与同行的记者道别后,开始四处打听泽村的消息。首都的公共交通和设施全部瘫痪,一切都处在极度混乱之中。机场堆着来自附近国家的救援物资,等待着发配往各个受灾严重的岛屿。他从机场步行到日本大使馆——临时搭的帐篷——里面挤着被困的游客,从那儿问得到的唯一结果,只有一串失踪名单上的某个名字。使馆职员劝他赶紧到安全的地方避难,最好采访完马上回国。

制作人离开了日本大使馆,他不知道接下来该去哪儿,火山灰蒙蔽了他的视线,蒙蔽了他的方向。被火山灰遮蔽的太阳像东京冬天的阳光一样冰冷,能夺走人的温度。他在维拉港的街道上疾步穿行,从前他从来没有放慢脚步欣赏过这座城市的风景;在这儿他唯一熟悉的地方就是机场。地震及余波袭击了这座城市,街道两旁殖民风情的黄色小楼楼身留着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裂痕,像极了流着血的狰狞伤口。他的眼镜上也渐渐蒙上了灰尘,头发上也是,喉咙越来越干燥,脚步却一点都没慢下来,依然急促而慌忙,却似乎渐渐忘记了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在奔走。

 

这一天,过了半夜,尘埃的雪似乎有停下的迹象。机场和港口依然忙碌,昼夜不停。结束采访的记者回到驻地见到他,吓了一大跳。

“你看着就像一株枯树。吃东西了吗?”

“我不饿呀。你们呢,还不去休息嘛?”御幸觉得自己故作轻松的表情应该很到位,可对方还是硬给他塞了一瓶水和两包压缩饼干。

“有消息了么?”

御幸摇了摇头。两个小时前在防灾中心得知,海底地震彻底改变了梅拉尼西亚群岛附近的地貌。瓦努阿图的五座火山都爆发了,其中四座还在活动,有一座已经沉到海底,就像自己拍的那部纪录片里火山学家们预言的那样,一切皆在意料之中,没有任何奇迹出现。

在震中附近的海域,余震仍在引发大大小小的海啸,低空残留着火山爆发产生的部分火山灰,连直升机的飞行也受到影响。目前还没有派遣救援人员和物资前往重灾区的计划;而官方公布的受灾最严重的地区里,就有那个盛产椰子蟹的小岛。

“我们得回去了。”记者有些抱歉地对他说。“听说余震的范围在扩大,这几天维拉港也可能有危险,地震或者海啸随时发生。今天的直升机载被困的游客离开了,我们也得明天一早撤离。”

见他一语不发,记者又安慰了一句:“但你要找的人一定会没事的。”

“我也觉得他没事。”他只能报以疲惫的微笑。

 

余震随时可能在睡梦中袭来,记者们和灾民一起睡在避难场所临时搭建的的帐篷里。上次睡帐篷还是跟泽村他们在岛上拍摄的时候,一开始怎么都睡不着,泽村还在他枕头边上打呼,一气之下就把这小子弄醒了。泽村揉着惺忪的睡眼告诉他这么一个办法:

把枕头扔到一边,把耳朵直接贴在地上,闭上眼睛。

对,就像这样,放松。最好闭上眼。试着把身体重心全部交给大地。不可思议,照泽村说的去做的时候,他逐渐感觉到坚硬的无机质表面暖洋洋的,热源或许是白天照在这儿的太阳光,或许是大地的体温。从那温暖的地方传来声音,起初微弱得难以捕捉,然后逐渐变大,像把海螺贴在耳朵边,但是并不是嗡鸣,而是一种低沉、有重量的鼓动。

听到什么了?泽村问他。

像是心脏跳动一样的声音。御幸说。

听他这么答道,泽村笑了。

——听到了吧?这是火山的心跳声。

 

那时候他已经习惯听着火山低沉温柔的声音入眠;可是在这里,他现在什么都听不到。他听不见声音,双眼在漆黑的大海深处茫然四顾,但眼前始终空无一物,覆盖身体的只有冰冷。火山在深海中沉默不语,与曾在它身上生长而如今已凋敝的生灵一同缓慢地死去,生于大海,葬于大海。闭上眼睛时,他再也听不到那像心脏跳动般沉重的低鸣,再也看不见那座岛屿沉浮在水天之间的剪影了。

 

 

清晨,电台的一行人做了一场最后的直播,然后收拾好行装。天空依然有如被一个巨大的灰色的罩子笼着,只在东方的地平线上方呈现出一片灰红色的光带。来自日本媒体的工作人员们一个接一个登机,直升机螺旋桨越转越快,掀起落了一地的火山灰。

一阵带着熟悉的硫磺与海腥味的强风忽然扑在他脸上,像在他的耳边悄声说着什么。御幸眯着眼睛想伸手抓住风里的什么,掌心之中却空无一物。

他愣愣地看着面前直升机的舷梯,只觉得怎么都无法踏出脚步。

他只知道,就这样回去的话,怕是再也无法离开那黑暗荒海的梦魇了。

大概是火山留下的咒语罢。御幸至今仍然说不清楚,那阵风带来的究竟是什么。说是冲动也不为过,一时兴起甚至自暴自弃这类成分多少也混在里头,但最终是一种突然萌生的不切实际的希望,让他在那一刻做了一件最不像制作人御幸一也会做的事:他放下自己没多少的行装——一个单肩包,朝机舱里的友人大声喊道:

“抱歉,我还暂时不想回去。帮我再请一个月的假,谢了!”

 

 

 

 

 

 

那座岛屿再也不存在了,像尘埃一样,从地图上水蓝色的区间被轻易抹掉,一同消失的还有那个天地变动的晚上被漆黑的海啸吞噬掉的灵魂,在深海静默的无名墓冢之中寂寞地睡去,当道别结束哀悼散场之后,转瞬间就被世界遗忘。一切皆是无可奈何。是命也罢,理也罢,默默接受一切的不可抗的法则才是生者的智慧。若是从前的自己,一定会这么说吧。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即使那么微不足道的一座岛,它也存在过,曾经,像奇迹一般存在过。而在这奇迹般的小岛的指引下,他也遇到了对自己而言有如奇迹一般的人。

所以,至少想要亲自对它说一声:

感谢你曾经存在于这世界上。

 

 

 

看着直升机的影子消失在海平线的方向之后的两天,御幸也只是在维拉港乱逛,戴着媒体人的牌子尽可能地搜罗一些新消息,尤其是关于西北边的群岛中的那座盛产椰子蟹的小岛的情报。在灾区打听情况最好的办法就是跟救援队和义工们搞好关系,出于这个实在的理由,他开始在义工们搬运物资和分配食物的时候搭把手。也不知怎么回事,这个日本人高超的厨艺暴露了,就开始不定点地跑一些临时庇护所,专门负责帮厨。

自己现在哪有这种闲工夫?在某个教堂里被一群语言不通的小孩满怀期待地围着,一边拿大勺子搅着锅里用木薯淀粉和鱼肉做成的当地传统食物时,心里竟然没有产生过一点类似的念头。跑得多了,他也在牧师和义工之间混了个脸熟,有时候也会被错认成日本来的义工。这时候不知怎得,他想起好几年前泽村坐在他那天寒地冻的半露天阳台上讲过的自己满世界乱跑边当义工边打工的事。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早些年,自己还没当上制作人的时候,也去灾区做过一些采访和拍摄。镜头里总是灰暗,满目疮痍,灾民们抱怨与不安听得多了,脸上的笑容显得更像是某种博取同情的强装乐观。但是迄今为止在这个国家看到的一切都不一样。资料说瓦努阿图居民是世界上幸福感最高的人,他们生活在美丽而原始的自然之中,同时也与火山、飓风和地震为伍。当时就产生过不小的疑问,用逻辑大概永远不可能理解,但御幸现在相信有些事情确实是逻辑与自己的准则无法解释的,比如说火山的心跳声。

他只知道,在那些真挚的笑容与感谢的围绕下,渐渐地,这颗躁动不安的心变得越来越平静,在这片逐渐盖满了火山灰的土地之下沉眠着,像冬天土里的草籽等待着一线最微小的温暖阳光。

 

大地震过去一个星期的时候,主岛的通讯基本上恢复了。他想办法往东京打了几个国际长途电话。停薪处分和项目的搁置在意料之中,但是仓持老兄绝不会跟他提这些事。真讨厌啊,毕竟曾经是金牌制作人,你知道,就算偶尔耍一把任性也不担心丢了工作。哦对,纪录片又被拿来重播了。

仓持担心的是别的事情。

“泽村的名字还在失联名单上。要是你的名字也出现在失踪者名单上咋整?”

“哈哈哈,不要诅咒我嘛。等我回去的时候,给你带两只冰冻椰子蟹。”

 

就在他跟仓持提到椰子蟹的这天,一个新西兰义工告诉他,有一架直升机刚从梅拉尼西亚群岛回来。他还没听人把话讲完,就发疯似的跑到机场,在一堆堆货物和直升机之间找到了那架据说从梅拉尼西亚群岛的重灾区回来的正在装货的直升机。英语不怎么溜的军人听完他的话,答道,他们还没有去那个产椰子蟹的岛,它太远了,在国界边境,而且是个只有百来人的小岛;应该有别的直升机在往那边去,但消息还没有传回来。希望的光只是稍微闪了一下,就像海市蜃楼般不见了踪影。

“他是日本来的义工,在找失联的朋友。有什么办法能打听到那边的情况吗?”有人帮他说话,是在场的另一位教会的女士,看着眼熟,却不怎么认识,大概只在某次搭把手的时候相视而笑过的一面之缘罢。御幸反倒有点不好意思,这个星期自己逢人必问,大概这座城市的人都知道有个日本人在打听一座盛产椰子蟹的消息了吧。

军人想了一会儿,又折回去问了问直升机师,再对他们说:“红十字会应该有人负责管理那边的避难所。可以问问他们。”

不再是海市蜃楼,真正的希望开始逐渐浮现出来,像黑夜的荒原里一盏火炬,脆弱地摇曳着的火焰经过那么多善良的人们的掌心,交递到他的手里。红十字会的人允许他跟着一起上了运输机。他们每年定期去那个偏远的椰子蟹村庄,清理一条通往山顶的紧急避难所的逃生路线。那个避难所的洞窟里有上千年前的壁画,根据当地人的传说,那是他们的神明留下的指引。那个避难所,已经指引村民们度过了千年来的数次大难,这次也不例外。他们也在那座岛或者别的岛上见到过,一个总扛着单反相机背着器材包,面带笑容,精力充沛地到处帮忙的热心日本大男孩。那个人有着能够轻易打动人的坚定的目光和声音,跟现在的你一样。

 

终于等到了。

透过冰雪覆盖的土壤,仅有一线的微小阳光,却是足以让所有生命复苏的消息。

眼角不知不觉已经潮湿,眼镜镜片上也起了一层厚厚的雾。

 

 

——感谢你,依然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漫长的飞行,途中的风景是清一色的浅葱色大海与偶尔略过视野的海上小岛。梦幻般的风景在宁静的阳光中沉睡,似乎早已把一周前发生的灾难忘了,刻印在海床之下,地壳之中。

直升机降落在盛产椰子蟹的小岛已是一天之后。泽村跟岛上的牧师一起来迎接他们,见到第一个从机舱出来的竟然是某个脸熟的戴眼镜的制作人,惊讶地拼命揉眼睛。

“你怎么在这?难不成是地磁场让我看到幻觉了?”

“是本人好吗,笨蛋!你就这么跟我打招呼!”

“噢噢,我懂了,你是来采访的吗?还戴着媒体证。但怎么搞得这么邋遢呀,还有种十天没换衣服的味儿。还有鱼腥味儿……”

“发生了各种各样的事。”

御幸反正是没顾得上整理仪容。他确实有好些天没换衣服了,头发大概干燥又蓬乱,眼镜上也全是灰。泽村趁他不注意把眼镜摘下来,用相机镜头纸擦得一尘不染。他重新戴上眼镜,泽村满意地重新打量着他,他也盯着眼前这个脏小子看:浑身上下都脏兮兮的,T恤和牛仔裤上蹭满不知道是火山灰还是土;没有缺胳膊少腿,跟他平时一样精神,他难以置信地仔细打量了好一会儿,像探险家观察着某种新发现的奇特的生物。积累了那么久、那么多的担忧全都在太平洋海岛明亮的阳光下蒸发了。

“太好了,笨蛋。”

突然被人搂进怀里的泽村一下子僵住了,脸上的颜色像个蒸熟了的螃蟹。毕竟这个人从来不用这种方式跟他打招呼,这当然也不只是打招呼。但在短暂的、转瞬而逝的小吃惊后,他从那个微颤的怀抱中读出了很多话,从地震发生到他们重新相聚在这个岛屿期间,这个人内心所经历的语言无法传达的事情。于是泽村笑着也张开双臂回抱着他。

“没事啦。没事的。”

 

整个下午,他们和居民们一起呆在碎砖瓦砾和浮木的废墟中,清理他们被海啸夷平的家园,为重建做准备。御幸见到了沙滩上那一大排连巨浪也没能折断的椰子树,还有几只久仰大名但从没见过庐山真面目的椰子蟹。等着吃完饭的休息时间,他跟泽村到沙滩上去找螃蟹,顺便听说一些泽村给他发邮件之后的事。村里的老人们会读椰子蟹给他们的讯息,赶紧叫所有人背着家当,到山坡上的避难所去。没过几个小时,地震真的发生了,整座岛像暴风中的船一样晃动,远处火山爆发的声音像逐渐逼近的远雷一般不绝于耳;随后海啸席卷而来,漫过了半山,避难所里的人们也一直提心吊胆,直到三天后,余震不再,大家才陆续下山。这些都记录在泽村的照相机里。

他们一边聊着,一边从沙滩一头走到另一头靠近码头的地方,有几艘没被海啸卷走的渔船泊在码头边,船身被夕阳镀了一层金色。泽村上前去跟一个渔民用他听不懂的当地话打招呼,说了几句,然后折回来,有点儿故作神秘地对他说:

“明天早上早点起床,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天蒙蒙亮的时候,泽村就把他从梦乡中弄醒了,拉着他一路从半山腰往海边走,穿过椰子林,上了昨天见到的其中一艘渔船。原来这小子昨天是跟渔夫借了一艘船。他不去猜泽村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泽村掌舵,而他当个乖乖的乘客,靠着船舷,享受带着点清晨凉意的风自由地拂在脸上的感觉,这让御幸回想起他们刚打算拍纪录片来实地取景的时候。

船一路往外海开去。到了某个时刻,太阳从海平面下跳了出来,一瞬间将金光洒满平静的海面,仿佛在每道涟漪中都藏着一颗星星。过了约摸一个小时,当太阳升高了以后,船开始放缓速度。御幸眯起眼睛,发现正前方的海水变成浅翠色,水底清晰可见的白砂海床像绒毯一样铺开,水色最浅之处隐约有什么在闪烁。

“我们快到了!”兴奋感几乎从泽村的声音里溢出来。

随着船慢慢向前滑行,海床也逐渐升高,最高点几乎擦过船底,然后又开始逐渐下沉,环视四周才注意到,他们驶进了水下环礁围成的泻湖区。白砂砌成的湖堤在汪洋中划出一片全新的水域,穿过通透海水的阳光将每一道涟漪映在平坦的湖底,如同铺开一片银丝变成的网。在靠近泻湖中心的位置,船慢慢地停下了。

泽村放下不离身的照相机,一边脱下T恤和长裤一边说:“没办法,现在没有潜水装备。不过这里的水深不过几米,应该没问题吧?”

“什么?要下水吗?我不会游泳。”御幸一动不动。

没等他说完这句话,泽村就踏着船舷,灵活地跳进海里,迸起的水花溅了他一身。过了小半会儿,一个脑袋从水里冒出来。

“真的不会游泳吗?”

“好吧,还是有点会的。”他把挂在脖子上不离身的媒体人的牌子摘掉。但还是僵持着。

“到底是会还是不会?”

泽村虽然笨,讲话不看气氛,但也不至于这时候跑来潜水。只是游泳就算了,但在这漂亮的湖里洗澡感觉应该不错。就在御幸犹豫不决的时候,那个笨蛋像条打着坏主意的大鱼悄悄从水下靠近他,趁他不备,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往水里一拽。虽然多少做好了心理准备,御幸还是呛了一大口咸水,毕竟自己水性不太好。这会儿他是真的有点愠气,可是泽村的表情一点也不顽皮,认真地看着他的双眼,说。

“一起潜下去,就一分钟。一定要睁开眼睛,一定。”

那语气和眼神都认真极了,于是他点了点头,任凭泽村拉着他的手,闭气,一头扎进水里。稍微下潜了一两米,海水没过了头顶时有些微不安,可是那只手紧紧地拉着他,就像第一次攀上山时那样,顿时觉得放心了许多。大概是见他一直拼死闭着眼睛,泽村捏了两下他的手心,示意他睁开眼睛。

他照做了,本以为水都会涌进眼睛里,但实际上一点都不难受。视线一开始很模糊,但很快变得清晰起来。

他发现眼前竟是那熟悉的,黑色与蓝色的风景。

即使地震彻底改变了山体的轮廓,巨大的岩石坍塌,被白砂埋没,只露出一小块尖锐的棱角,他却能从这细小的遗骸中勾勒出高耸的火山原有的样貌。即使所有曾经存在的证明,都被海水和珊瑚的尸骸淹没,沉入水底化为海床,即使那壮丽的火山口已经变成鱼群环绕的温柔礁湖,即使从地图上消失了,在海面上失去了踪影,这座小岛依然在这儿活着,仿佛这星球上没有任何力量能够抹去它的存在。它在这里,在这水下的环礁湖之中,无数新的生命,将在这儿生息繁衍。

御幸侧过头时,他看见泽村的表情专注,他注视着这新诞生的礁湖就像那天在甲板上看着晚霞中的火山。又一个美丽的奇迹,奇迹般的存在。

早就决定了,下次一起来这座岛的时候,就把自己的心意告诉他。从那一刻延续至今的心意。

海水温柔地簇拥着他们,包裹着四周。这是绝对的寂静,没有任何语言能够穿透。但是大海会帮助他,只需要轻轻用力,就能将泽村拉近自己,近到闭着眼睛、微微侧头就能触碰到他的双唇的距离。没来得及脱口的语言,变成嘴角的小气泡,向海面飘去。尽管只有那么短暂的一瞬,但火山与大海一同见证了这个水下的吻。

 

 

 

 

 

 

 

FIN.

 

 

 

贴下终幕的插图 by阿皮太太

https://sanctuary10.lofter.com/post/3300d7_ebcc62d

简直美到哭呜嗷嗷嗷嗷嗷嗷嗷嗷特别谢谢太太呜呜呜呜呜呜(搂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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