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翾

现在只搞Dr Stone的千幻。
补文走凹三,ID=leslapins。

多谢支持。前坑旧文你们随便点随便留言,不会删的。(也不会回坑的)

(試閱)【御澤】銀河鐵道之夜 1-9

和 @一人语 yuki的小說雙人合同志《星が降る町》試閱。本子已完售><感謝支持!全文再录公开发布中。

以下是之前在LFT連載過的部分,我想也不需要什麼說明了。細節部分有些改動(到本子出來為止還會有些改動),大致情節不變。

想全部塞在一起不過LFT上限是5W字…所以分開了兩部分。


====全試閱====


銀河鐵道之夜

 

-1- 

 

 

那個十月東京的雨水格外充沛。幾乎連著一整星期,天氣預報的圖標都是一朵雲和水滴,有時兩滴有時是三滴。這讓澤村榮純的小房間裡泛起一股淡淡的霉味,跟六月的時候相似,卻稍微濕冷一些。但他並不太在意,只是個洗澡睡覺的地方罷了。前幾天他躺在那張狹窄的單人床上給老爹發了個短信說,帶著棒球夢來東京的第六個月一切順利,沒有要回去的打算,怎麼樣比你強多了吧?就這麼幾行字,收到的回復卻很長。我真以你為豪,但還是等你實現了夢想再炫耀吧。這句大概是老爹或者爺爺說的。然後那一大串生活上的叮囑大概來自是老媽。都高中畢業十九歲的人了,還有什麼放不下心的。澤村笑著捏了捏手裡的棒球,硬邦邦的,一甩手腕把球朝天花板上一扔,砸出鈍重的響聲幾乎讓床板一顫。他趕緊把球塞到枕頭下面不敢再扔了,否則樓上的大嬸又要下來唧唧歪歪地投訴,吵得整條樓道都能聽見。

 

澤村榮純並不喜歡雨天。一是因為下雨的時候沒法到泥濘的河邊練習場去練投球,更別說跟街坊組個臨時隊伍打場比賽。二是這種天氣給拉麵店晚上送外賣的工作造成很大的不便。前兩天騎著電動車在某個住宅區小路上躲一條流浪狗時滑了一跤,所幸沒有摔著左邊胳膊,就是右臂擦破了皮,要送的拉麵也打翻了。回去的時候竟然沒挨罵,那個每天板著臉的老頭反而放下手頭上的活,從廚房裡給他找來醫藥箱讓他好好包扎,也沒扣他工資。他覺得心裡既溫暖又內疚,決定以後都待到打烊收拾完再下班。

 

也許是下雨的緣故,這幾天一到晚上十點左右店裡的客人就散得差不多了。狹小的店面突然變得安靜,里屋的廚房裡嘩嘩的水聲蓋過了敞開的門外逐漸變小的雨。澤村收拾好碗筷和桌椅,尋思著大概不會有人進來,便找來拖把將地板上帶著泥水的足印都拖乾淨。他明天休息。要是再下雨的話就去遠一點的區找個室內練習場練球好了,或者去問問鄰近的棒球俱樂部有沒有招人的打算。他一邊想著,正挪到門口,忽然聽見簾子被撩起的風鈴聲。

 

“啊,歡迎光臨。”澤村下意識地回道,再抬起頭,“抱歉,今天已經差不多打烊了。”

他滿懷歉意地朝剛進門的客人笑了一下。老闆之前說過欣賞這孩子的一點就是對他而言沒有職業微笑這一說,不管多麼累也好他展露的笑容都是真誠的。希望這個笑容能博得客人的理解,雖然對方看起來也很累了,一身西裝革履卻背著運動員似的大單肩包,像是剛下班的樣子。也許是沒帶傘正在躲雨,他的頭髮上還滴著水,眼鏡上似乎也蒙著一層細密的水珠,讓那雙眼睛顯得有些渾濁。

見客人愣在門口好一陣子沒動靜,澤村試探性地問道。

“您如果需要幫助的話……”

 

“澤村……?”

 

要不是確認對方的嘴唇微微顫動了一下,他準以為是老闆在叫他。那陌生的聲線卻似在呼喚著久別的親人,好聽而又低沉。鏡片後面的那雙眼睛裡逐漸閃爍著不可思議的光,視線像繩索般緊緊捆在他的身上。澤村被盯得有些不自在,不知不覺收起了笑容。

“澤村……是澤村榮純嗎……?”

“您認識我嗎?啊,對,我是叫這個名字沒錯。請問您是……?”

得到的並非回答,而是一個突如其來的擁抱。從對方大步跨到他面前到把他攬進懷裡的時間太短,以至於澤村沒能馬上反應過來。他甚至發不出聲音。思維開始運轉前先傳來的是感覺。用力過度的擁抱讓他前兩天摔傷的胳膊微微發疼,但他知道對方並沒有惡意,反而帶著某種深情與溫暖。門外雨聲逐漸沉默的時候耳畔盡是隆隆的響聲;心跳快得幾乎隨時都會停止而血液仿佛隨時斷流。不可思議的安靜而煎熬,仿佛是這個人的心情傳遞到了他身上。

過了一會兒,澤村總算恢復思考并確認自己能發出聲音了。但他決定不驚動在廚房忙碌的老闆。而是嘗試著用手推著對方的肩膀試圖把他從自己身上掰開。掰不動。他喝醉了麼?可他身上沒有酒味,一點也沒有,卻有一陣淡淡的醫院消毒水的氣息與讓人安心的花香。

 

不管怎麼說,被陌生人突然抱住的感覺並不好。要不是對方似乎鬆動了一下,他卯足了勁也沒法擺脫這個強硬的擁抱。那雙肩膀的結實程度讓他懷疑起這個人只是個白領上班族的假設。澤村拉了拉自己被弄亂的袖子,有些生氣地雙手抱胸開始說教。

“大叔,我們這可不提供奇怪的服務啊,剛才那下我就不追究了。”

對方低下頭,也不知道有沒有聽進去。他單手捂著鼻子,呼吸聲裡混了些抽噎。

“誒誒,大叔你別哭呀!”

澤村慌了。他從小就不知道該怎麼對付突然在他面前哭起來的女孩子,倒也從沒惹女孩子哭過,這回不知怎的把一個剛見面不到一分鐘的大叔給弄哭了,等級也太高了吧。澤村手忙腳亂地在身上摸了半天,從褲兜里掏出一張手帕——還沾了點汗味——一把抓過對方的手腕塞進他掌心裡。

“先找個地方坐下,我一會倒杯水過來。”

 

“怎麼了?”廚房裡老爺子正在準備明天燉湯底的食材,利索的落刀聲聽上去讓人脊背發涼。澤村乾笑一下,回道,有個客人進來避雨,我給他倒杯水。

他從廚房裡偷偷打量那位奇特的客人。對方看似已經冷靜下來,攥著他給的手帕輕輕點了點鬢角和鼻尖,找了個最靠近門口的位置坐下。(沒拿他的手帕來擤鼻涕真是太好了,澤村內心鬆了口氣。)沒看錯的話那人還拍了拍自己的臉,剛才果然是沒睡醒吧。

“對不起。剛才認錯人了,太失禮了。”

端著涼開水走出去時,大叔反而先跟他道歉,那苦澀的笑容讓澤村心裡有些不是滋味。他放下玻璃杯,擺了擺手,在他對面坐了下來。

“我是不介意啦,大叔工作太累了吧?別在街上對女孩子這樣哦,會被當成癡漢的。”

被他喊成大叔的客人拿過桌上的水喝了一小口,緩了緩,仰起頭繼續大口地喝。近看的話確實不年輕了,倒不是說皮膚上有多少歲月風霜,時光靈巧地把成熟與英氣鐫刻在那張臉的每一道細節裡,從眉心到眼角再到顴骨,又依稀保留著年少時的鋒芒。儘管有些憔悴,不管怎麼說卻是張英俊的臉,不顯年齡的那種長相。這回變成他在盯著人家看了。澤村有些不好意思地轉過頭,看著貼在墻上的菜單。

“我能叫碗麵嗎?”對方喝了水,聲音恢復了平靜。

“抱歉,我們這已經打烊了。啊,大叔要是餓的話隔兩條街倒是有家便利店。”澤村托著下巴想了想,“我回去正好順路,要帶你去嗎?”

“你也太沒防備了吧剛還說我是癡漢。”

“大叔哭的樣子看起來不像壞人。”

“太丟臉了,趕快忘掉。”

“我差不多要下班了。一起去嗎?”

“……去。”

 

澤村像往常一樣跟老闆大聲打過招呼以後正式下班,戴眼鏡的客人也站起身跟在他身後。剛踏出店門就有滴水從簷角落在他的頭上,抬頭一看,發現月亮難得地從雲層中探出來,像在濕潤的紙上漫漶的一點墨,被水汽泡開。道旁路燈的光卻被雨水洗得格外清澈,倒映在濕潤的柏油路上,像是地面在發光。

 

“啊,單車都淋濕了。”澤村推車的時候嘟囔了一句。

“你確實是澤村榮純吧?家鄉在長野的澤村榮純?”

“是呀,大叔為什麼認識我?難道是傳說中的老爸在東京的熟人?”

“嗯,算是吧。”先糊弄過去再說,“看你這樣子……是在東京上大學?”

“老爸沒跟你說麼?我沒上大學,半年前高中畢業就從長野過來了,不過一直在打零工還沒找到正式工作,有點傷腦筋呢。大叔難道是慧眼識珠看上了我未被發掘的潛能來獵頭的?”

“你一口一個大叔叫的很得勁嘛。我才三十出頭呢沒你想得那麼老。不過很可惜工作這事幫不了你,繼續加油吧年輕人。”

“唉好失望。不然我該叫你什麼?先說好我絕對不叫大哥。”

“我有名字的,叫御幸一也。”

“御幸……先生?”

“叫御幸就好了。加了敬語真是不習慣。”

“哦,御幸!總覺得在哪聽過這個名字……”

澤村推著自行車走在前頭,低頭在腦海里搜索了一會兒無果,最後還是作罷。路過便利店的時候御幸進去先在雜誌欄表情嚴肅地翻了一陣子,然後買了四個包子,分了他兩個。下意識地喊了聲謝謝大叔,對方瞪了他一眼,懶得再糾正。御幸看上去始終欲言又止,吃一口包子發一陣子呆,偶爾低頭看看蹲在一旁的他,結果兩個包子吃完了愣是半句話都沒說出來。

 

“大叔,不,御幸不用趕末班車麼?”

“我就住這附近,”對方漫然地回道,“倒是你,打完工就直接回家吧少跟不認識的大叔在外面晃蕩。”

“連你也這麼說自己啊。但好不容易停了雨,今晚打算回家前先去趟練習場呢。”

“練習?”

“嗯,投球。”澤村站起來拍了拍手,“之前下雨好長時間沒練習,胳膊都快僵掉了。”

御幸愣了一會兒,隨即微微勾起嘴角。那似乎是他這個晚上第一次發自內心的笑,看上去既可靠又有點欠揍,又讓人無法拒絕。

“那我來接你的球吧。別看我這樣我可是個捕手。”

“誒——?!真的假的?!”

 

在那天之前澤村就覺得東京是個奇妙的城市,雖然大得像個迷宮一樣讓人摸不著頭腦,但幾乎每個拐角都能遇到不可思議的人和事,儘管那時他還不知道自己和御幸的相遇遠沒有這麼簡單。

 

“反正是在做夢,不是嗎。”

御幸似乎用很小的聲音回了這麼一句,仿佛在自言自語。

 

 

 

-2-

 

 

澤村最常去的練習場在河邊,離他租的小公寓大概步行十五分鐘的路程,不算遠也不算近。好處是附近都是居民區,住在周邊的棒球愛好者下班放學後或者週末在這聚起來,有時候還能臨時湊成兩隊打場比賽。他剛到東京沒多久就發現了這麼個好地方,連忙也在這片區找了個住所扎營,儘管租金比更偏遠的郊區稍貴一些,但沒什麼比能打上棒球更重要了。澤村一刻也忘不了自己來東京的目的。臨時小隊的成員每回都在變換,也有幾個像他一樣的固定角色。有個以前在社會人棒球隊呆過現已退役的話癆大叔,經常說他有潛力,下次要找個機會把他介紹給自己公司的球探;還有幾個因為各種原因沒進校隊的高中生或者大學生,還有位老爸帶著自家才上小二的男孩來湊熱鬧。久而久之他也混了個熟面孔,得知他是從長野過來的,盆休期間幾個年齡相仿的隊友還帶他去台場看了煙花。

 

一路上,他也滔滔不絕地跟第一次見面的“老爸的熟人”說起這些事。御幸時常一副魂不守舍若有所思的模樣,但一直保持著異常的興致聽著,還經常就些細節情況往下追問,比如說起他在長野的高中棒球隊時的情況,還有來到東京後想辦法進社會人球隊的事情。

“業餘俱樂部姑且不說,東京有棒球部的公司那麼多,你都找過了?”

“嗯,最近經濟環境不太好,好多公司都說裁員都來不及,不招派遣員工。”說起工作的事,澤村也有點垂頭喪氣。

“這種情況下如果有球探看上你是個好機會。說把你介紹給球探的事定了嗎?”御幸問得咄咄逼人,那嚴肅的模樣比他高中的監督可怕多了。

“不,還沒說好。下次碰面的時候我再問問他好了。”

“不管怎麼說得加緊練習才行,待會讓我看看你的球。”

“大叔說話的語氣真讓人火大啊…你到底什麼來頭?現役的職棒捕手?社會人球員?”

“這個嘛,保密。”

“欸,御幸你太狡猾了,我剛說了那麼多。說說你的事情嘛。”

御幸半被照亮半陷在陰影中的表情似乎沉了一下,又轉為讓人捉摸不透的微笑。

“先投幾個好球給我看,然後就告訴你。”



兩人沿河走了一段抵達目的地。萬家燈火只剩下最後幾盞,像夜空中稀稀落落的星星,終於掙脫了不知何時散去的雲層與水汽。月色也變得皎潔透明,練習場中央都積滿了水,被映得得像一片泛著光的沼澤地,孤零零地夾在水泥與高壓線的叢林之間。就是這麼個地方,御幸的西褲和皮鞋沒問題嗎。澤村回頭喊話。自己身上的運動服和鞋倒是不怕髒,大不了回家換下來洗,雖然這天氣有點難晾乾,但五月的梅雨季反正也這麼扛了過來。高中訓練時要是碰上剛下完一場雨,隊友們就會拎著拖把和水桶先花小半個下午把操場上的積水都搗乾,結果練習開始前每個人都弄得渾身泥水。

哦,沒事。那個看上去養尊處優又講究的眼鏡大叔答應道,跟著他一起從側門鉆進運動場。沒走幾步鞋頭上就濺滿泥點,他也毫不在意。在這練習場照明是不用指望了,幸運的是用作牛棚的那塊空地還算亮堂。路燈照不到的休息區漆黑一片,澤村伸手抹掉長椅上面的水,清理出他和御幸放包的地方。御幸從包裡掏出捕手手套的時候他偷瞄了一眼。似乎是件用了很久的手套,藉助微光也能辨認出來,皮都磨舊了卻保養的很好。

 

“你有什麼球種?”御幸閒閒地擦著他的手套,“千萬別說什麼‘我一向只有直球。’”

“主要是直球……變速球也會一點。以前學校的捕手說接不到,後來就比較少用了。”

“你長野的小伙伴麼……等等,怎麼學會的?”御幸抬起眼。

“自己看書學的啦!”澤村被他瞪得渾身不自在。

“哦,不錯嘛。反正你投就是了。我都會接到的。”御幸又揉一下他的腦袋。

 

這算什麼說法,真火大。澤村撥開對方的手,心裡有點不痛快卻又無可反駁,畢竟是大叔級別的捕手,接不到才怪。他邊做伸展運動邊尋思著御幸到底是個什麼人物,在職棒還是社會人球隊,還是忽悠他的呢。但難怪他的肩膀寬闊又堅實。他又想起剛見面時那個突如其來的擁抱,被這樣的肩膀摟得那麼緊幾乎要嵌進去,仿佛在害怕一放手他就會消失。秋天雨後的夜晚浸透的涼意令那殘留的體溫顯得更熱,渾身遲滯的血液終於被點燃了,聚集在他握著球的左手掌心中。

“怎麼了?”走到對面捕手格的御幸朝他喊話。

想問的事情多得是,但現在只要投球就好了。

 

先來回投了幾球熱熱身,也順便確認能看清對面的捕手手套的位置。御幸問好他具體的球種,然後從變速球開始一個接一個發出指令。一來就是變速球嗎。澤村掂了掂手套裡的球確認握法,大概找準感覺,揚起左臂,腳用力往前踏時踩在水窪裡,一聲脆響伴著泥水濺了他一身。下一瞬間聽到的卻是球撞進手套的聲音,被空無一人的練習場無限放大,與他以往聽過的所有聲音都不一樣。

“球路不錯,不過是個壞球。”

御幸的評語讓他臉上一陣燙。自己沒能投到指定的位置是不爭的事實,較少投變速球也是因為不好控制。但大叔還是接到了。沒法頂撞,只能服氣。但他不知道,剛才那球御幸早已接過無數回,哪怕是不成熟的軌道,也清晰得有如烙印在腦海中一般。

 

“我再試一次行嗎!”接過御幸扔回來的球。

“這麼想把變化球練出來嗎。沒問題。”

“哦——!!!”

“小聲點行不這大半夜的,你也太擾民了……”

對面投手丘上的小傢伙慌忙捂住自己的嘴。

 

在御幸的指導下總算連著幾次投進了好球帶,御幸說變速球就練到這,該看看別的球種了。那我來個引以為傲的直球吧!聽他這麼嚷著,對面的人把捕手手套擺在正中央的位置。這是他比賽中的決勝武器。澤村半闔上眼睛,想象自己正站烈日下的高中棒球大會賽場上,頓覺渾身血脈噴張,心跳幾乎傳到指尖。

睜開雙眸,深呼吸,猛地抬手,揮臂。

這回卻沒能沒能聽見如期的聲音。

澤村不敢相信,剛才明明手感不錯,難道沒投進去嗎?球撞在手套邊緣被彈了出來,沒滾多遠就陷進泥濘裡。捕手格上的人卻像尊雕塑似的一動不動地蹲在原地,手套還擺在胸前正中央的位置。

 

“怎麼了?”沒有回話。

路燈借來的光太吝嗇,他看不見對方的表情。澤村有些不知所措,連忙跑上前去。這時候御幸才放下手套,另一隻手撐在臉上用力揉著眼睛,眉頭始終緊鎖著,像久居黑暗的人被突如其來的光線刺傷。澤村俯下身,伸手在他面前揮動兩下,問道。

“御幸?你沒事吧?”

“……哈哈。搞什麼,跟那時候一模一樣啊。澤村。”

他又變成了剛見面時那個御幸。明明喊著相同的音節,澤村卻不覺得這是在叫自己。

“大——叔!”

澤村幾乎貼著他耳朵大喊了一聲。一直呆愣著的御幸總算回過神來,如夢初醒似地盯著他看。他這才注意到對方藏在鏡片後面的深深的黑眼圈。果然是太累了吧,剛在拉麵店見到他就一直神色恍惚,現在還陪他練球練到三更半夜。說起來幾點?澤村抓起對方的左腕看了一下手錶,差點失聲大喊。

“天啊都快一點了!御幸你該回家了吧?拖你拖到這麼晚真不好意思!”

“啊,沒事。我……”

“今天真是謝謝了!御幸果然是個很厲害的捕手,我學習到很多!”

“澤村。聽人把話說完。”

御幸忽然用力拽住他的手。

再過一會兒。一會兒就好。

微小的聲音,有如喃喃自語。但他不確定那是御幸的聲音。

“御幸……?”

 

“不,剛才那球很好。是我捕逸失誤。”

對方又忽然鬆開手,慢慢站起身來,邊拍西褲上的泥水邊說道。

“你不是說有個隊友要把你介紹給他們公司的球團嗎?進社會人球隊對現在的你來說可是個不能錯失的機會,表現好的話三年後就能參加職棒選秀了。你是為了進職棒才來東京的吧?現在有沒有做什麼訓練?”

“呃,我沒想那麼遠……”

準確來說無法及時對御幸連珠炮似的一大串問題作出反應。

“哈?你這小笨蛋。看過你的投球,還不錯,但這水平要被社會人球隊的球探看中有點難度。雖然不太可能成為即戰力,我還是先給你列一套練習清單,這兩個月自主練習鞏固基礎。再教你幾個握球的姿勢好了。”

“……哦,好!!”

 

嘴上答應著,心裡還是搞不清狀況。他剛不是累得一直發呆麼,幹嘛突然這麼有幹勁。御幸從他面前走過去把泥地上的球撿起來用手盡量拍乾淨,這回換澤村愣在原地,想得腦子冒煙也得不出像樣的結論,就當做是棒球界的前輩對後輩發自內心的關懷吧。兩人回到休息區先拿上包,找了個路燈能照到的地方席地而坐。御幸掏出紙筆邊跟他講解邊把練習項目和注意事項都寫下,寫完一張就遞到他手上。澤村專注地聽著,手裡的紙積了厚厚的一沓。平時這麼聽課的時候早就去見周公了,更別提通宵熬夜那簡直能讓他靈魂出竅。但這晚上他睏意全無。等到天蒙蒙亮的時候講得差不多了,御幸把最後一張紙遞給他,又強調了一遍注意事項,不要過度練習,最重要的是自我管理;見他乖巧地拼命點頭,小心翼翼地把那沓紙摟在懷裡,於是忍俊不禁,伸手本想摸腦袋,卻轉而拍了拍他的肩。

 

“加油咯,小澤村。教你的東西可別隨便跟別人說啊,還有我的事情也是,不然下次不教你了。”

“一定!今晚真的非常感謝!”

“哈哈,做了個這樣的夢,心情舒暢多了。再見啦。”

澤村有點驚訝地發現這個大叔居然會像這樣笑出聲,雖然還是完全聽不懂他在說什麼。御幸表情完全放鬆下來,站起來伸了個懶腰,挎上自己的包。澤村低頭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包,把他的寶貝筆記仔細塞進去,生怕揉壞了任何一張。等等,他剛才說了下次見面吧。

“御幸……咦?”

 

澤村抬起頭,不論怎麼拼命張望都尋不到那個本該沒走多遠的身影。

微明的街道上只有剛剛熄滅的路燈,以及繚繞的晨霧。

 

 

-3-

 

 

隔壁的大爺牽著狗下樓時意外碰到了剛回來的澤村。今天這麼早就晨練完了嗎,而且還弄得一身泥?平日總是精神奕奕的小孩這回有氣無力地打了聲招呼,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推著車往單車棚那邊去了。進屋以後澤村只想徑直往床上一倒,但還是至少先把髒兮兮的外衣外褲扒了下來。臉貼上柔軟的純棉枕套的一刻眼皮就像灌了鉛似的沉沉往下墜,世界就這樣陷進完完整整的黑暗中,連夢境的顏色都沒有。再睜開眼睛時太陽從窗簾縫鑽進來爬到了他的臉上,澤村摸到擱在床頭的手機一看,像被針扎了一樣連忙跳下床,在門背後找到昨天背的雙肩包拽開拉鏈,頓時鬆了一口氣。

那疊紙還在,好好地。澤村把他的寶貝從包裡翻出來整理好,對著光源舉起來一張張過目。紙面上沒有一絲折痕,每個字都清晰可辨,雖然大叔寫得相當潦草。

“嗯,果然不是做夢啊……”

澤村沒去洗澡也沒去做飯,就這麼蹲在地上開始翻那疊講義,實在蹲得膝蓋發麻才挪到小書桌前。一覺過後昨晚御幸講的內容也已經忘了七八成,考試複習死記硬背向來是他的死穴,不然的話也能想辦法先混進大學聯盟再說。御幸的練習清單比以前教練給他的甚至比在書上見過的任何清單都要詳細,針對每弱項的基礎體能練習不說,連投球和握球的姿勢都有,每一條目都標註了注意事項和圖式,看著就能回想起大叔用筆頭敲著他腦門對他說教的情景。

——好好記著,這可是專門針對你的情況而制定的啊。

那語氣像是認識了他很久似的。原來對有經驗的選手而言投了幾球就能了解這麼多信息麼。澤村心裡湧出的佩服之情又把那股來路不明的小小的不爽給壓了下去。他另找一張白紙把訓練條目都謄寫了一遍準備隨時按此進行自主訓練,大叔的親筆講義則每張分別用大頭釘固定在墻上。

 

冷空氣總算帶走了籠罩東京好幾個星期的陰雨,也給了澤村更多實踐他的新練習清單的機會。遛狗的大爺很欣慰地發現這孩子恢復了以往的精力充沛,甚至比之前還要起勁,出門時間也要早得多,路燈還沒滅的時候就一個人在河邊練習場練了起來,每投一個手感不錯的球還忍不住嚎一聲,為此沒少被附近的居民投訴。托接連好幾個大晴天的福,棒球愛好者們也重新在練習場上聚了起來,每天太陽下山前都至少能來一場比賽。當他第一次在比賽中解禁自己的變速球的時候,場上幾員比較固定的隊友都吃了一驚,雖說不至於從沒見過,但像這樣連續幾次穩穩當當投進好球帶還是頭一回。

 

“澤村你小子,下了半個月的雨,怎麼一下子進步神速?翹班去哪特訓了?”

“哪有!有天晚上遇到了一個神秘的大叔教了我不少,好像一下摸到訣竅了。”

“神秘的大叔?不是什麼奇怪的人吧?”

“不是啦,是個很厲害的人,雖然也有點奇怪。啊糟了他不許我說,不然下次不教我了。所以保密。”

 

說著御幸的事,有時候他自己都會覺得那個雨後夜晚的一切似真非真。自那以後已經過去了兩周,他依舊每天傍晚練習結束就踏著自行車逆著下班高峰的車流趕到打工的拉麵館,簡單吃過晚飯後開始了忙碌的夜晚,每到接近打烊的時候就不自覺地期盼著下一個掀起簾子進來的客人就是他,甚至一聽到風鈴聲心臟就要條件反射地漏跳一拍。連麵館的大爺都說他最近有點怪怪的,讓他早點下班回家休息去。沒出息,太沒出息了。澤村小聲責罵自己,騎著自行車飛飚在夜風中好讓頭腦稍微冷靜一些,拐到練習場進行被大叔明令禁止的睡前自主特訓。原因只是晚上一個人在外頭亂晃不安全,而這個老媽子的理由無法完全說服他。

 

他一直暗暗在心裡發誓,下次見面時絕對要讓大叔刮目相看。打工時間是固定的,只好犧牲睡眠時間來增加訓練量,其後果就是早上在便利店裡工作的時候一個勁地犯困,好幾次找錯錢還是在客人的提醒下才發覺,把另外那個叫金丸信二的脾氣暴躁的老好人工友氣得跺腳,趕他下去掃地和整理貨物。

“喲,金丸店長又在罵澤村啦?”

“才不是店長呢。感謝光臨……”

澤村邊擦玻璃邊感慨,明明是同齡人為什麼金丸就比他靠譜這麼多。他好像剛從甲子園名門高中畢業進了M大唸書,但不知道為什麼沒加入棒球部。但午飯時兩人聊得最多的話題還是棒球,偶爾還會在下班後順路跟他到練習場去轉轉,玩兩下投接球或者看他的投球點評兩句。這幾周好像真的不太一樣了,穩定了不說球速也快了不少。哈,你自己都不知道怎麼回事嗎傻村?連一向沒幾句好話的金丸也這麼說,澤村更覺得底氣十足,又忍不住嚷了幾聲反正下午不擔心被投訴擾民。

 

迫近月末的時候又來了場寒潮,仿佛一夜之間就把練習場旁邊的樹拔得光禿禿的,沒來得及打掃的落葉積在地上,腳用力踏上去時發出清脆的裂帛聲,迴蕩在清晨的薄暮中。旁邊的河裡水位下降了不少,露出兩岸深翠色的草地,蔥鬱中隱約夾雜著一些枯黃,於是練習的地方又多了一塊。有天回家的時候房東交給他一個大包裹,長野寄來的,拆開一看是大堆冬天禦寒的衣服。附言欄寫著幾行字,反正你這兩個月也不會回來就直接寄去了,安心在那邊努力吧。坐在床角,一抬頭就能看見對面墻上貼滿的練習清單;不開暖氣的小房間冷得很,秋風從窗縫里溜進來鑽到人的骨頭縫裡,他卻覺得手心發燙,或許是正攥著一堆厚衣服的緣故。思考了一會兒還是握著手機發了條簡簡單單的短信。

——衣服收到了。我很好,你們好嗎?

 

好事情似乎隨著那遠道而來的包裹接二連三地降臨。下午比完練習賽,那個從R公司棒球隊退役的大叔在整隊的時候說,他已經跟老友說好了,這週六和R公司隊伍的二軍比一場。解散之前又把幾個年紀稍小的單獨留下來,包括澤村。

“他們之所以答應這場比賽也是缺即戰力。總而言之這是個好機會,週末打場好比賽給他們看。澤村,高中時的比賽記錄你還有吧?個人簡歷也記得準備一份哦。”

 

這天下來澤村整個人都飄飄然的,晚上興奮得在床上直打滾怎麼都睡不著,嘗試各種方法無果只好爬起來到河邊去晨跑。隔天打工在便利店整理上架貨品時睡眼迷蒙地把不同口味的飯糰混在了一起,通常運轉地惹毛了一旁的監工金丸大人。象征性地揍了他之後金丸還是歎了口氣,蹲在旁邊一起幫著他把飯糰分類,一邊問他怎麼又沒睡夠。聽澤村說起比賽的事情差點手一抖把櫃子給掀了。

 

“你你你們那個野隊要跟R公司的球隊比?!”

“誒,他們很厲害嗎?”

“人家可是東京地區企業聯盟裡數一數二的超級種子隊啊,每年都會在大學聯盟這邊挑人。哪怕是二軍,他們愿花這個時間跟你們比也夠難理解的了。那個大叔面子有多大呀。”

“別小瞧我們哦,我們可是被稱為野生的養樂多燕子呢!”

“野生的企鵝還差不多?!”

一驚一乍的角色怎麼就從自己換成金丸了呢。澤村想著,腦子也逐漸清醒起來,一聊到棒球的話題就興奮沒辦法。確認飯糰都沒分錯,他站起身來拍拍腿,準備去收拾剩下的那堆盒飯。好像還有什麼要問金丸的,啊對了。

“說起來,週末我們一壘手要補習來不了。金丸以前不是在那個傳說中的名門青道高中棒球部嗎?一定超厲害的吧!來幫忙嘛來嘛!”

“哼,厲害的話哪有這閑功夫跟你一起在這打工。再說,青道也沒落了。”

“欸,發生什麼了嗎?”

金丸本來就不明朗的臉色暗下來。

“說來話長。我剛進去的時候那屆學長相當厲害,但是他們還是無緣甲子園,運氣不好吧,原來的監督也因此辭職了。後來我二年級的時候來了個新教練,那傢伙把整個社團搞得不成樣子。一軍有選手被惡性競爭逼出嚴重故障,傷得以後再也沒法上場;二軍因為規模縮減而基本都退部了不說,很多人都說以後都不太想碰棒球……”

“太過分了……”澤村光是聽著都不自覺捏緊了拳頭。他們高中的隊伍雖然不強,選手權大賽的最好記錄也只是地區八強,至少大家都好好享受過高中棒球。想再說什麼,金丸卻打斷了他。

“總之,這個話題就到此為止吧。不過,之前看你們野生企鵝的比賽還真有點感覺,”金丸也站起身來,摸摸後腦勺,不讓澤村看見他的表情,“就是那種,讓人懷念的團隊感……”

“所以你週末會來幫我們吧,金丸大人!揮揮棒就好!”

“剛說的不是一壘手麼到底哪樣!啊好好好煩死了——我去就是了!”

 

 

人湊齊了。澤村下午就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了隊友們,晚上去麵館打工時也一路哼著小調。老闆聽說他這週要打友誼賽的事後每天都提早半個小時打烊,好讓他有更多的時間練習,不然拿掃把趕這小子都趕不走。然而人生在世總有樂極生悲之事,這天蹬著單車剛到練習場,才發現自己把手套和球都忘在了麵館裡。澤村只好又頂著寒風往回走,所幸備用鑰匙還在身上。

那時他還不知道,自己該無比慶幸那天忘下了東西,否則奇跡也許就不會再發生第二次,一期一會的格言就此一語成讖。自行車在緊閉的店門口逐漸減速停下時,一眨眼的功夫,路燈下忽然現出一個熟悉的人影。

他們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4-

 

 

拉麵館的位置靠近T字路口的交界處,中間隔著一家雜貨店,平日關的早,澤村上晚班的時候就把車停在他們家正門前,不擋著門口就好。剛從路口拐出來時注意看了四周,暖橙色的路燈從黑夜裡勻出來一小片亮堂的空地,理論上沒有任何死角。車頭就這麼轉了個向,那塊空地上卻突然多了個人,澤村雙手下意識地死死卡住剎車,幾乎嚇得岔氣差點沒慘叫出來。

“……澤村!”

要不是對方清清楚楚地喊了他的名字,一時半會真回不了神。他對幽靈鬼怪之類的東西一向沒有任何免疫力,從小到大去參加試膽大會都是被扛著回來的。剛開始三更半夜去練投球時也特別沒底氣,習慣以後就稍微好了一些。澤村撫著胸口,花了好些功夫才把氣理順,好不容易能能發聲卻還是打抖的。

 

“我之前就想過,大叔,大叔難不成是都市怪談……”

“太失禮了吧你這小混蛋。擦亮眼睛看清楚,我有腳的!”

“這年頭,有腳也說明不了你是大活人……”

 

御幸上來就朝他腦門來了記彈指神功。貓眼都出來了你這小子。澤村揉了揉額頭喊疼,咧嘴傻笑了一下。明明只是第二次見面而已,哪來這種久別重逢的感覺,竟讓一向嘴快的他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接話。御幸今天看上去挺精神的,身上還是那股熟悉的消毒水混著花香味,還是那套整齊精幹的西裝——他不冷麼——但不再是上次那副魂不守舍的模樣了。柔和的光線透過鏡架和睫毛在他臉上投下淡褐色的陰影,眼袋還是有點重,唇角勾起的弧度踏實而讓人安心。雖然似乎偶爾會壞笑一下。澤村唯獨不太喜歡他那樣的笑容,每逢看到心裡總會揪一下,仿佛有什麼看不清的東西迅速從眼前逃走,視野里頓時空落落的。

 

“你們今天關門這麼早?”御幸問。

“老闆說這週特殊情況。你沒看到門口的牌子?”澤村把車停下,從包裡摸出備用鑰匙。“要不是今天碰巧忘了東西,就見不到大叔了。下次早點來嘛,我請大叔吃拉麵!”

“你怎麼又開始喊大叔……唉算了吧要是你習慣這麼叫的話。”

“不好意思啦,御幸,嘿嘿。”

 

澤村用鑰匙打開鐵拉門上的一個小門,彎著身子鑽進黑洞洞的屋裡,啪的一聲摁下電燈開關,日光燈雪白的光立刻從拉門的每道縫隙滲了出來。御幸站在門口等他,似乎沒有跟進去的意思,雙手抱在胸前而眉頭微微鎖著,鏡片上一層薄亮的反光完好地掩住了他的眼睛。怎麼了御幸,一起進來吧?聽到澤村這麼說,他才抬起頭答應了一聲,彎下身子跟進店裡。兩人穿過簾子撩起的風鈴聲飄在無人的小空間內,稍稍驅散掉一些清冷的氣息。澤村在櫃檯一角找到了自己的手套和球。丟三落四。御幸嘲諷了一句,無奈而縱容地笑了笑。

“御幸上次給我的筆記可珍藏著一直沒丟!”澤村把手套和球塞進包裡,確保它們確實不會再莫名其妙地掉出來。他拉開椅子示意御幸先坐下,轉身去廚房裡倒水。小二來碗拉麵。御幸朝沒影了的他喊道,聽到廚房裡傳來一聲應答。少了食材老爺子會滅了我的,一會去上次的便利店請客官吃泡麵。話聲落下沒多久澤村端著兩個玻璃杯出來,邊走邊說。

“御幸這段時間很忙嗎?我一直等你過來見識我的投球呢,絕對讓你刮目相看。”

澤村在他對面坐下。沒記錯的話好像就是上次那桌吧。御幸接過他的杯子道謝一聲,只是端起來抿了一小口。

“嗯,為什麼這麼問?再說這麼點時間怎麼刮目相看啊。”

“才不是這麼點時間,都一個月了!明明說好下次還教我,但你一直沒出現,我還以為你不會再過來了。上次也是突然就不見了人影,至少留下個聯繫方式嘛……”

“一個月?”

玻璃杯重重地砸在木桌上的響聲讓澤村嚇了一跳。

“澤村,今天幾號?”

“十一月五號……怎,怎麼了?”

那一瞬的沉默很短,卻連他也能捕捉到空氣中的凝滯,以及御幸臉上轉瞬即逝但從未徹底消散過的陰影。不是錯覺。澤村正想追問下去,連著這個月積累的所有疑問一起拋出來,對方卻搶先一臉驚訝地瞪著他。

“什麼怎麼了?社會人棒球選手權大會不是要開始了嗎?這可是業餘棒球界第二大賽事,可別說你不知道啊,澤村。”

“啊!我當然知道,雜誌上看過一點……”

御幸果然一眼就看穿他那心虛的模樣,澤村趕緊低下頭來裝作喝水,才發現杯子已經空了。不得已只好抬起頭來迎接對方銳利的目光。御幸歎了一聲。

“雖說業餘比賽是沒有高中或者職棒賽事那麼受矚目,但你這目標是從業餘選手開始的傢伙怎麼能不多關注下這方面的情況呢。”

“啊說起這個。”弱弱地舉了下手,“這週六我們要和R公司的二軍比賽!”

“哦?不錯嘛,準備得怎麼樣?”

御幸只是挑了挑眉,並沒有像金丸大人一樣掀桌反應過度。澤村告訴他前幾天說好的要比賽的事,說到一半才驚覺,本有一堆想問的卻又讓這老奸巨猾的大叔給糊弄了過去,而他自己也切換到了棒球笨蛋模式想不起來該問什麼,懊惱之餘也只能放棄掙扎繼續現在的話題。御幸聽罷主動提出要看看他的投球,這也正合他意,作為比賽前的調整再適合不過了。

 

稍微收拾了一下離開麵館。似曾相識的場景,無人的街道上一盞盞路燈交接著兩人外加一輛單車的影子,嵌在背景早已沉睡的城市祥和的夢境中,偶爾有晚秋的風刮過行道樹掀起一陣夢囈般的沙沙聲。澤村微微仰著頭,與上一個雨夜不同,這晚的夜空乾燥晴朗卻看不見月亮,細碎的星星像兀自發光的浮游生物將不見天日的深藍色海床點亮,隨著暖流匯成淺淺閃爍的銀河,倒映在路旁的河川中。兩人無話之時本是好機會,腦海裡關於御幸的一堆疑惑卻隨著這些遙遠的星光慢慢在時空的海底沉下去,沉下去。澤村想起以前爺爺跟他說過凡事不要鑽牛角尖刨根問底,該來的總會來的,該走的怎麼都留不住——隨即一個巴掌扇過來,響亮的一聲。

“澤村。”御幸突然叫住他,停下腳步。果然該來的要來了麼?

“還是去上次那個便利店吃個麺吧。我好像沒吃晚飯,剛記起來。”

大叔壞笑著,目光卻很真誠,伴著相當有說服力的背景音效。

 

 

周圍的樹葉幾乎都掉光了,練習場亮堂了不少,連原本黑漆漆的休息區也有些微光繞著。御幸坐在訓練場休息區長凳上解決宵夜的時候,他就在旁邊找了塊空地開始拉筋熱身。剛在便利店也忍不住嘴吃了倆包子,希望運動過後不會反胃。對方邊吃邊問他這個月按照清單訓練的情況,有沒有注意飲食和營養均衡,有沒有嚴格控制運動量千叮萬囑過不能過度投球,啰嗦程度讓他想起老媽每隔幾天就發來的短信。得到一堆肯定的答案後大叔捕手還是一臉懷疑地走上前來檢查他的左臂,在肘關節附近揉揉掐掐,確定他沒有哪裡疼才宣佈進行下一步。

 

“……哦?啊?”

“怎麼,走神了?”

“仔細一看御幸的白頭髮不少呢,果然是大叔。”

“給我專心聽人講話你這笨蛋,不然不接你的球了。”

 

澤村站到了投手板的位置上才完完全全回過神來,一直盤踞在心裡的想讓大叔刮目相看的念頭也瞬間變得清晰無比。按照對面的捕手手套和指令把各個球種都試了一遍,御幸喊暫停,迎面走了過來。剛才的聲音聽起來很不錯,深夜又不能大喊大叫馬上跟御幸確認。心幾乎跳到嗓子眼,直到對方的手套鼓舞似地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時才雀躍起來,立馬換了副小動物似的“求評價求長評”的表情。

變速球算是練出來了,作為附屬球路多加利用應該能發揮不錯的效用。直球速度也有提高,當然也還有待提高啦。週末上場時保持這樣就好,幫你配球的是……大二學生嗎。你覺得他配球不錯?那傢伙為什麼不進校隊,難道受過傷?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嘛。御幸你不也一直不肯說自己的事麼。”

“澤村你小子,明明是個笨蛋,嘴巴還挺能說。”

御幸沒忍住伸手捏了一下那傢伙得意洋洋的臉,又像觸電似的把手縮回去,乾咳一聲。

“總之繼續按照我給你的單子練習,不管週末這場能不能被挑上。可以適量增加一些下盤和控球練習,尤其是控球。澤村,這未來會成為你最重要的武器。”

“哦!!”第一次聽到御幸這樣肯定自己,澤村激動得一下沒管住聲量。

“最重要的還是自我管理,有哪裡疼就別繼續練了,身體是本錢啊。”

“哦!御幸超啰嗦。”

“我還會說幾十遍。”

“報告監督,我能留個你的電話嗎?明天有好消息馬上通知你!”

“我成你的監督了嗎……等等你說明天?!”

“明天不是週六嗎?”小傢伙歪著腦袋,“大叔你日子又過得糊塗了?”

“哈哈。”對方乾笑兩聲,這回終於忍不住朝他頭頂上來了一拳。反正是笨蛋再打也還是笨蛋。

“早點提醒我啊!現在趕緊回去睡覺!”

澤村揉揉被揍的腦袋,不折不撓地朝他攤平手掌。給我電話。御幸歎氣,領著小投手回休息區,從百寶袋似的包裡掏出一支馬克筆來,寫了串數字在他手心裡。但我平時工作比較忙,開機時間很少,回短信慢的話可別怨我啊。澤村不管三七二十一先點頭,心裡美滋滋的。

 

御幸又在包裡翻了一陣子,然後抬起頭對他說:“對了,手帕,我本想洗好了再還給你,但現在沒乾透……”還沒等他說完澤村擺了擺手,他都快把這事忘了。

“那個不用啦,不嫌棄的話你留著吧!我平時都不怎麼使。”

“那我就先收著了。”御幸半是無奈地笑了笑。

“今天就到此為止吧。”

那一刻澤村突然覺得有一堆話從喉頭湧上來。明天能來看看比賽嗎?忙的話就算了沒關係。那下次見面的時候也說不準麼。用模糊的微笑帶過他所有的問題後,御幸又補充了一句,但我一定會再過來的。你晚上都在這練習吧。挎上各自的包,兩人一起從側門鉆出練習場。晚秋深夜的風變得有些刺骨,讓路燈的光顯得愈發柔軟。御幸站在原地見澤村推著單車朝前走了兩步,又默默回過頭,於是笑著舉起手,掌心朝前。這是要擊掌麼,大叔你幾歲?小投手一臉不解。

“我還會接你的球的。這是投捕之間告別的儀式。”

澤村淺褐色的眸子里閃爍著光。拳頭重重地撞進攤開的掌心裡,他們都笑了,笑聲和穿過樹枝風糅雜為一,又隨著那風朝更遠的地方去了。之後澤村踏上單車就沒再回頭,忍不住的話就稍微抬起眼睛看了看夜空中的繁星,也不知道身後的身影從何時消失,沿著哪條路去了哪兒。不論如何,他們還會沿著相同的軌跡遇到對方的。那天他是如此堅信著。

 

 

-5-

 

 

這是他在麵館上班的最後一周。入冬以後天黑得越來越早,練習場上解散時間也提前了,澤村依舊再練一會兒才離開,這時道旁的霓虹燈招牌爭先恐後亮了起來,馬路上的車燈在黑夜中匯成發光的河流,一想到騎著單車穿行于其中的日子到了頭,沿路的車鳴聲聽上去便更像是臨別的汽笛。工作日的晚上很熱鬧,到了麵館換上衣服時不大的店面裡已經擠滿了人,有穿校服的高中生也有西裝領帶的上班族,櫃檯上已經堆了一小疊待送的外賣單子。

陸續有熟客特意叫住他詳細地問這問那,也許是從老闆那聽說了他的好消息。澤村則不厭其煩地向每個人解釋了一遍。上次比賽雖然沒有贏,但是比完以後R公司的球探要走了他高中的比賽記錄和簡歷,和他稍微聊了幾句。一周後就接到了對方的電話,接下來是談條件和簽合同,先跟二軍訓練,還在公司掛了個職。所以兩份兼職都得辭掉了。

大家紛紛表示祝賀,七嘴八舌地談起自己支持的俱樂部球隊或者近日業餘比賽的情況,末了又補充說一想到以後澤村不在這了還挺寂寞的。這話讓老爺子聽到了,面無表情地從廚房探出頭來補充一句,下個兼職是女大學生,引來席間一片歡呼。

“被冷落了呢,澤村。有女大學生就不需要你了。”客人們不放過任何開他玩笑的機會。“不過我們會關注你的比賽的。偶爾也要帶隊友來光顧哦。”

 

客人們和老闆都是極好的人。澤村記起前些天打電話回家匯報情況的時候爺爺說,你這小子天生就是出門遇貴人的體質,要不是有人牽線又遇到伯樂,你在東京像沒頭蒼蠅一樣東碰西撞的哪能進這麼好的公司。事實亦如此。球探是R公司的某部門經理,和隊友大叔同樣和藹,一笑起來眼角便泛起淺淺的皺紋,鬢角花白了還像年輕人一樣全身心熱愛著這門運動。簽約後兩人坐在人事部的辦公室裡簡單聊了幾句,他問澤村以後有什麼打算,澤村卻一時答不上來。一直以來滿腦子想著的只是打棒球而已,似乎在哪都沒關係。

 

說起貴人,澤村腦海裡浮現的第一個人還是御幸,那個只在晚上碰過兩次面的神秘大叔;而御幸帶給他的當然也不止是現在還貼在墻上的練習清單而已。在夜晚的練習場上練投球時,澤村總會不自覺地想象那人蹲在對面的模樣,球第一次撞進他的手套的聲音,仿佛此刻又在空曠的夜裡迴蕩起來,激昂著他的心緒。

那天剛走出R公司訓練場的大門,他馬上發了條短消息給御幸,卻至今沒收到任何回音,兩個多星期來也從未再見過他。這段時間褲袋裡的手機稍有動靜他就馬上掏出來看,結果要麼是收到廣告要麼就是自己反應過度,失落之餘澤村總會想想上次分別的夜晚那次投捕的擊掌,指關節被他粗糙的掌心裹著,那麼真實的溫暖。所以,只要一直往前走的話,總有一天能抵達他的世界,站在他的對面吧。

 

早上去便利店的時候同樣收到了來自工友的祝賀,同樣的話從金丸大人那聽到總是格外感動。澤村抹了把淚,馬上被對方教訓道傻站著幹什麼快去整理那邊的雜誌。金丸那天比賽後也被留了下來,但他似乎仍沒有加入業餘球隊的意思。之後澤村也私下找他確認了好幾遍,試圖拉攏一個同齡的隊友一起進來,對方卻堅持說等大學畢業了再考慮。

“但是至少金丸也開始關注棒球了。以後會加入校隊吧?”

“你從哪看出來我關注棒球了?!”

“這些棒球雜誌不是金丸向店長提議才進貨的嗎?”

澤村邊把書排好邊說道,聽見身後的某一排貨架傳來東西倒一地的聲音。金丸一邊悶悶地低頭收拾一邊想這笨蛋有時候開竅了真不可小覷,怎麼這也讓他注意到了。收拾好那團糟後挪到貨架這邊,發現澤村這小子竟然偷懶翻起雜誌來。

“喂喂,最後一周了還在這偷懶!”

澤村像是沒聽到他的話似的,捧著手裡的雜誌一動不動。剛拿出這本他就注意到了封面上大號字標題,稍微猶豫一下還是沒忍住好奇心決定翻開看看。之前還真沒想過查他的名字,一方面也是因為御幸總對此避而不談自己的身份,他這麼做也有自己的理由吧。

 

“御幸一也,G球團一軍的捕手……大叔果然是很厲害的人呢。話說照片看上去比真人年輕好多。”

“澤村你一個人在這自言自語啥呢。”金丸湊過來,“哦,你也對御幸前輩感興趣嗎。”

“我今天才知道,原來這傢伙這麼厲害啊。”

“哈?你丫以前到底是不是打棒球的?!他可是中央聯盟超有名的新人!”

“對不起啦,我最近狂補習才開始熟悉職棒和業餘這邊……”澤村趁金丸爆發之前趕緊解釋道,“說起來,金丸你剛叫他御幸前輩?你倆認識嗎?”

“算是吧,他是以前青道的前輩,才一年級就被雜誌捧為天才捕手。雖然正逢青道沒落之際沒能打進甲子園,但還是被球探相中了,剛畢業就以不錯的順位進了G球團。不過關於他總有些不太好的傳聞的樣子。嘛,雖說是隊長,在學校的時候我們這些非正選也很難跟他搭上話就是了。”

澤村邊聽邊在腦海里稍微想象了一下,總覺得和印象中不太一樣。大叔雖然有點捉摸不透但基本算是平易近人,很難相信那麼親切認真的人會有什麼作風問題。聽到金丸的最後一句話才覺得不對頭。

“誒?隊長?他難道不是十多年前的校友麼?”

“啊?他就比我高一屆而已,今年才十九歲啊……澤村,你怎麼了?”

 

不,不對。這個人不是他認識的御幸。

 

下班的時候澤村匆匆與工友和店長告別,第一次沒有去訓練場。可他也不知道自己上哪兒去,只是飛快地蹬著單車馳行在臨近下班高峰逐漸擁擠的馬路上。他時而看看前方的路況,更多時候則一直扭頭東張西望,目光焦急地掃過街道兩旁的人流。黃昏中城市的影子顯得那麼陌生,沉沉地壓在慘白的天空裡。看過雜誌後他總算鼓起勇氣,試圖撥了御幸留下來的號碼,卻始終沒能接通,並非關機狀態,而是空號。他今天的模樣大概把金丸嚇壞了,一直問他哪不舒服,要不早點回家休息。澤村呆呆地搖頭,就是不知道心裡的焦躁感從何而來,記憶中的人影和雜誌上照片裡的人重疊在一起,像膠片在暗房中逐漸顯影。他有一百個理由認為兩人只是碰巧長得很像,大叔只是隱瞞了自己的本名,電話號碼只是碰巧寫錯了,或者一切都是個惡劣的玩笑,若是如此反倒更好——

 

叫御幸就好了,加了敬語真不習慣。

好好記著,這可是專門針對你的情況制定的。

澤村,這未來會成為你最重要的武器。

我還會接你的球的。

這是投捕之間告別的儀式。

 

這一切都是個玩笑,可能嗎?

 

第一次見面時被他擁抱著的肩膀好像突然痛起來。無可描述的痛感有如此刻撲在身上的寒風鑽到了骨頭縫裡,變成小小的藍色火焰焚燒著。第一次見面時。消毒水的氣味。

交通燈由紅變綠,澤村往前蹬了兩步再來個三百六十度大轉彎,差點擦到一輛迎面駛來的轎車。司機探出頭來想說他兩句,卻看到這不要命的小子風似的騎車往前奔去了。他依稀記得這個區有家很大的醫院,往那邊找說不定會有什麼線索,但即便如此也只是大海撈針的蠻勁,讓御幸知道了絕對會壞笑著說他風涼話吧。

 

急剎車讓他整個人差點俯衝出去。

幾乎沒什麼人的林蔭道,柏油路面上鋪滿了法國梧桐的葉子。和第二次遇見他的場合類似,眼角的餘光裡忽然晃過一個人影,澤村幾乎下意識就死死握住剎車,所幸沒被甩出去,卻連人帶車栽倒在地。

不是幻覺。

那個人走上前來,並沒有朝他伸出手。他左手撐著一把藏青色的大傘,傘簷還滴著水,右手懷抱著滿天星和非洲菊的花束。

“你沒事吧?怎麼莽莽撞撞的。上次的比賽怎麼樣?”

第三次相遇,他臉上驚異的神情消失得很快。這個人臉上的任何情感的流露都是如此。澤村撐著身子站起來,不知道身上有沒有摔疼,也沒有功夫去扶倒在路中央的單車。他抿緊嘴唇,沒有直接回答對方的寒暄。

“之前發給你的消息,收到了嗎?”

澤村抬起頭。夕陽的光將那雙眸子染成明亮的金色,與他原本的瞳色融合為一。御幸覺得自己已經很久很久沒見過這麼漂亮的顏色了。他移不開視線,忽然覺得心裡很暖,幾乎把偷偷藏在瞳中的光融化成淚水。

“對不起,我收不到。”他艱難地微笑了一下。

意料之中的答案。

“告訴我,拜託了。”連著重複了好幾遍。

“慢慢說,我不趕時間。雖然大概今天沒法接你的球。”

澤村點了點頭,映在那雙眼睛裡的夕照慢慢地,慢慢地變暗。

 

“御幸……你到底是誰?”

 

 

-6-

 

 

這個世界上,兩個素未謀面的人同時同地擦肩而過的概率到底是多少?

那麼在無數個世界裡呢?

 

 

御幸一也不知道具體的數值。但哪怕對於比這可能性更微渺之事,他也懷抱著與球場上同樣的信念守候著。堅持未必能締造奇跡,但若放棄那就再無可能。綿薄的思念,至少能托來一場栩栩如生的幻夢也好:那個雨夜漫無目的地逛蕩在不熟悉的街區,偶然之下聽見陌生的麵館裡傳出熟悉的聲音,他又一次遇到了十九歲的澤村。不管多麼美滿的夢也必須醒來,與那個人微笑作別,沿著熹光回到現實的暗夜裡。相同的街道,可是雨已經停了,回頭不見少年與單車的影子,濕潤的燈光落在人行道上的水窪裡。

難道自己在街上走著走著就打起盹了?那時候他沒有太在意。一直以為這不過是一場夢,直到在家門口掏鑰匙時,一張繡著名字的手帕從西褲口袋裡掉了出來。

 

“不,等等。”澤村忽然一臉嚴肅地抬起右掌,擺了個暫停手勢。

“怎麼了,難得我正講得聲情並茂。”御幸推了推眼鏡。

“我得先想個辦法讓你別再扯謊才行。”

“哈?我在你眼中就這麼個形象?大叔我好傷心。”

這小子居然肯定地點了點頭,然後掰著手指數了起來。

“剛見面的時候就自稱是老爸的熟人,又說自己就住在附近,用各種方法轉移話題,給我一個打不通的電話號碼……”

“夠了。”御幸輕歎一聲,“我很抱歉。但要是當時直接告訴你,你也不會相信吧?主要是,一開始連我自己都沒弄清是怎麼回事。所以第二天晚上又跑到麵館那個位置去碰運氣,結果還真遇上你了。”

“第二天?可是我第二次見到大叔都是一個月以後了。”

澤村記起那夜相遇時御幸一副時差沒倒過來的模樣。御幸邊說邊從包裡掏出一沓草稿紙——上次寫訓練清單給他的那種——在上面塗寫起來。

“對,所以聽你說已經過了一個月的時候,我也一下沒反應過來。第一次來的時候我從雜誌上看到這裡的日期是十月,當然那時候我以為自己還在做夢,隔了一天再來這邊已經變成十一月了。那次之後又確認了一點,你這邊的時間比我的世界快三十倍左右。這下很多情況都能說得通了。”御幸頓了頓,瞅了他一眼,“你小子,對這種不科學的事情接受度挺高的嘛?”

“你也覺得這不科學啊?!但你就站在我面前,還有什麼辦法。”

御幸愣住了。對,他們就站在彼此面前。不經意觸碰到時能感受到對方的體溫。用力拉住他的手腕時皮膚上會留下淺淺的白印子。彈他的額頭時小傢伙會喊疼。球撞進手套時能聽到踏實的響聲。那聲音刮過耳膜的震顫也是真實的。除了坦然接受這份奇跡般的恩典,還有什麼辦法呢。

 

“那御幸為什麼會不科學地突然出現在這個世界?”

澤村繼續發問,見對方轉了兩下筆,繼續在稿紙上畫。他湊上前想看,不小心碰到御幸的手肘,於是換到左邊去。面前的小路上偶爾有一兩輛車經過,掀起一堆落葉,藉著風飄到他們腳邊。

“澤村,現在幾點?”

“啊?”小投手掏出手機來,御幸也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表,“五點過十分。”

“剛才我們碰面大概是在五點整吧。這下我稍微確定了一些,雖然不是十分有把握。”御幸在那紙上塗改著,“把我的世界稱作A世界,而這個世界簡稱為B世界的話,世界重疊至少有兩個必要條件——重疊這說法又不太準確,因為移動似乎是單向的,只能從A世界到B世界。觸發這一轉移的條件是,我和你在同一時刻經過同一地點。這麼說你能明白嗎?”

澤村答應了一聲表示肯定,又搖了搖頭。

“就算時間的速度不一樣,兩人同時經過一個地方不是常有的事嗎?就像我剛才一陣亂找也在這碰見了大叔,那為什麼御幸這幾天才突然發現自己可以過來?回去的時候又是怎麼回事?”

“你把我問倒了。”御幸揉了揉後腦勺的頭髮,閉著眼睛想了一會兒,“所以說也許還有別的條件吧。你想,之前就算我們出現在同一個地方,一秒鐘擦肩而過——對我這邊而言是零點零幾秒的功夫——根本就來不及反應,人走在路上不是偶爾也會有奇怪的陌生感嗎,大概跟這原理差不多吧。回去時似乎只要說了再見,離開你一定範圍時,一眨眼就能回到原來的世界了,也許是某種儀式……”

“別說了,我有點暈。”澤村再度擺出暫停手勢,不然腦子大概會短路冒煙,“總而言之,要同時經過一個地方,然後像剛才一樣集中注意力找大叔,你才有可能會過來……”

“對,剛才你能找到只能說明你這人的運氣簡直好得欠揍。雖然有時又差得不行。”御幸苦笑,“話說為什麼突然想找我?”

“因為突然翻到了雜誌,看到了御幸的採訪……但那個人,不是你。”

 

支支吾吾地答上來。澤村不知道該用何種語言描述那感覺。就像偶爾不小心打開了禁忌的魔盒,有什麼像一縷煙似的從中散去;又如不經意間越過小心翼翼維持著的平衡的界限,捧在手中的奇跡頃刻化作流沙從掌心滑走。御幸見他沒吱聲,又伸手摸了摸他的腦袋,嬉皮笑臉地說。

“你這個笨蛋也會胡思亂想嘛。我倒是挺好奇的,B世界這邊的我在幹什麼?”

“從名門青道高中畢業,現在是G球團的一軍捕手,只比我大一歲,有不太好的傳聞……”

“哈哈哈,真沒意思。因為之前從沒聽你提過,還以為這邊的我肯定不是打棒球的。這不是跟我剛進職棒的時候差不多嘛。不過那邊我在Y球團就是了。”

“對不起咯,你這麼出名但我還是不知道……”這大叔居然笑成這樣,明明第一次見面時還一臉苦大仇深的。澤村每逢想到那天的御幸,就不知怎麼覺得心裡像是缺了一塊。他揪著自己的肩膀,抿了抿乾澀的嘴唇,猶豫了一下才問出口。

“說起來,那邊的我……怎麼了嗎?”

“他現在睡著了。但說不準哪天就會醒來。”

御幸的表情沒有明顯的變化,只有藏在鏡片後的雙瞳變得格外溫柔。但遲鈍如澤村也知道自己提了不該提的事。他沒敢再問下去。

那是個怎樣的世界呢?澤村微微移開視線,注視著擱在自己單車旁邊的雨傘,深藍的傘面上的水珠被夕陽照得晶瑩透亮,像璀璨的星星嵌在天幕裡。非洲菊和滿天星的花束安靜地躺在傘柄旁邊的地面上。澤村記得晨跑的線路上就有家花店,雖然平常沒怎麼光顧過,但每天路過時總要忍不住朝裡面瞟幾眼,看見那些不論陰晴雨雪都盛放的色彩,心情也不由變得明亮起來。非洲菊是他認得的為數不多的品種之一。花盤很大,卻總努力地仰著頭,淡藍、大紅、橘黃和粉紫的扎在一起。花店的牌子上標著的花語是“向前邁一步”。

 

“所以,我現在該去探望他了。”御幸打破了短暫的沉默,把紙筆整理好往包裡塞,“你也加油,進了R公司棒球部這種強隊也別鬆懈,要努力爭取上場的機會。當然,自我管理也不能疏忽。比賽時注意安全。”

“喔……”

“怎麼沒精打采的。吵吵鬧鬧的澤村上哪去了?”

比他矮小半個頭的傢伙低著頭,醞釀了半天,突然長吁了一口氣。

“御幸,那邊的我也在職棒嗎?”

“在啊。”所幸對方回答的很乾脆,那語氣甚至相當自豪,“而且是我們的王牌投手呢。”

澤村總算抬起眼睛看著他,哪怕此時夕陽已經黯淡下來,那雙眼睛依舊明亮地閃爍著。

“我也要成為職棒的王牌投手……所以……”

“所以?”御幸又露出那種讓人不爽的笑容。

“所以……既然也知道時間的規律了,可以每天抽點時間來看看我的投球嗎?啊今天晚上就不用了。”

“幹嘛突然用敬語,好奇怪啊。”御幸輕捶一下他的腦袋,“這一個半月你先好好適應新隊伍吧,基礎練習和控球不能放。新年後河邊練習場休息區見,正好教你些新球種。時間的話,我會盡量早一些,九點半左右。但你這邊的日期不一定完全準確,咦,剛好是新年嘛……”

“好!我會每天都過去洗乾淨脖子等著的!”

“不,你月初頭幾天那個點去就好了。怎麼還是滿口奇怪的日語……”

“御幸!”

御幸幾乎下意識地攤開掌心,穩穩地接住小投手揮來的拳頭,像在練習場上接住他的投球時一樣。

“投捕的告別——!御幸,下次見!!”

“吵死了,澤村你小子。下次見。”

 

他跨上單車的時候,御幸也輕輕拾起地上的花束,騰出左手撐著他的傘。澤村問他能不能看他怎麼回去,御幸毫不猶豫地答應了,還建議他用手機錄像錄下來。我才不想把這種靈異錄像存在手機里。澤村回道,見對方背對著自己舉了舉手裡的傘,走到下一個路燈旁的瞬間就毫無預兆地消失不見了。從他身影消失的方向望去,最後一抹淡紅色的晚霞掛在黑黢黢的樹梢上,像薄冰一樣以看不見的速度消融在藍灰色的天空中。道旁的燈一盞接一盞亮起來。

 

 

想要進職棒,成為王牌投手。後來把這個目標告訴家人的時候,意料之外沒有被群起而攻之。既然連你這樣的都被挑進了業餘球隊,也沒三個月就從東京溜回來,那就再相信你一回吧。澤村躺在床上,尋思著自己什麼時候該回家一趟。本該新年回長野,但那段時間跟大叔約好了。現在回想起來還是覺得不可思議,命運在那個雨夜裡轉了個彎;他當然也不會知道,相似的故事也在那個世界發生過,也許不止一次。

他想知道的事情還有很多很多。當然,要等御幸那邊的情況好起來以後。

 

 

 

* 注:

JABA:Japan Amateur Baseball Association,前身為日本社會人野球協會,85年更名為日本野球聯盟。與日職(也叫日本野球聯盟)是兩個獨立組織。

 

 

-7-

 

 

十二月初的時候澤村搬進了公司的新宿舍。搬走前他跑上跑下向鄰居們道別,感謝這短短幾個月的照顧。大爺家的狗熱情地撲上來搭著他的腿,他一俯下身就被舔了臉頰。樓上凶神惡煞常罵他擾民的大嬸似乎還紅了眼眶,叫他在新環境裡繼續加油,提醒他別把球往天花板上扔以及做好垃圾分類。坐上搬家公司的貨車時,他抱著懷裡的和果子、平安符、冰箱貼等各種贈別禮,運動褲上還沾著小狗的爪印子,不知怎的就想到自己上京那天前來送別的家人和朋友們,車子離開月台時拼命朝他揮手的遠去的身影,鼻子切切實實開始發酸。自從那天起已經過去了大半年,時間就像晃過車窗外的景物一樣模糊一片。

 

結果臨近年底了也沒能抽出空回老家,新年當天有同事約他一起跨年也狠下心來推辭掉了。問他去哪,就含糊其辭地說了句自己有約在先,惹來一大片起哄聲;要是不巧被他們發現這個小新人整晚都在偏僻的河邊訓練場自己練投球,估計比這還尷尬數十倍。幸好練習場離公司宿舍有段距離,飆自行車也得半個小時左右。更糟糕的是新年第二天傍晚還飄起了大雪,澤村窩在宿舍的轉椅上刷了小半會天氣預報,說風勢還會增強而氣溫將繼續下降。他在溫暖的小窩裡看白茫茫的迷霧逐漸吞噬了窗外的夜色,還是咬咬牙決定趁雪下得更大之前趕緊出門。先把全身武裝起來,戴起圍巾和羊絨皮手套,披上在長野滑雪時穿的寶藍色羽絨服——老媽寄來的時候他以為這貨在東京絕對派不上用場。

而這個勇敢的決策果然正確無比——九點半準時,澤村像前兩天一樣背著包往休息區走去的時候忽然發現有人已經坐在長凳上等著,灰色線衣套著襯衫搭配一條深棕色西褲,好看又精幹但實在是不合時令。刷不到這個世界的天氣預報有什麼辦法。

“喲,小澤村。我忘了這邊是冬天呢,哈哈。”

“你怎麼在這種關鍵問題上掉鏈子啊——!?”

澤村連嘲笑他的功夫都沒有,立刻把身上的羽絨服甩下來往大叔身上一裹,正準備把圍巾也扯下來的時候御幸連忙說夠了夠了,要是把你凍壞了我可擔不起責任。結果圍巾還是不由分說地被圈在他脖子上,只穿著毛線衣的小投手揮動著手臂開始熱身,以行動表示運動時羽絨服和圍巾都是累贅。

“趁雪積起來之前趕緊投球吧。”

他們幾乎同時說出這句話,相視一會兒後同時笑出聲,分別從各自的包裡掏出球和手套。先來幾個投接球。

“御幸那邊是秋天?今天是下雨還是出太陽呢?”

“十一月的第一天,沒下雨但一直是陰天。很暖和,適合戶外運動。你要是能過去就好了。”

“對不起咯。誰叫我們這是新年……”

“今天是新年?”球在御幸的手套裡停了一會兒,沒有馬上被扔回去。他的身體僵了一會兒,手套和微弱光線的完美掩飾讓澤村看不見那雙手細小的顫抖。對此他的解讀是御幸的時差又沒倒過來。

“不,今天是一月二號了。雖然遲到了而且對不上你的時間,御幸新年快樂!”

只有這溫暖的聲音能融化掉冰層,將他從寒冷的泥淖帶回現實。御幸發現自己依然能夠毫不費力地微笑,於是深吸一口氣,盡可能擺脫掉低溫導致的渾身僵硬,揮動著手臂把球扔回去。

“新年快樂。澤村,現在開始吧。”

 

大雪沒有如天氣預報所說愈下愈烈,反而稍微變小了一些,風也沒颳起來。看過他的投球後御幸沒有直接給評價而是問了些新隊伍的情況。監督和前輩們都很好相處,教練有點兇,還以為隊里都是大叔但大部分隊友都比他大不了幾歲。上班工作在配送部門,體力活為主也算是一種鍛煉。平時訓練五天還有休息日,兩週前跟另一家俱樂部球隊打了場友誼賽,他首次被派上場中繼零失點,隊伍裡沒有左投手,教練說以後會有更多讓他出場的機會。

御幸保持著一定興致聽完他的流水賬,接著問。

“平時訓練呢,教練有沒有給你提過什麼要求?每天投多少球?”

果然瞞不過打拼多年的職棒經驗人士,澤村只得坦白從寬,老實挨訓。他第一次體驗到御幸發火的可怕之處非同一般。從小就習慣了爺爺的巴掌或者大聲呵斥,但那都比不過這個人平緩低沉的語調與安靜的慍怒,像一座不知何時爆發的活火山。

“一看就知道了,球速上去的很快但球路全亂了套。過度練習搞得手腕都不穩了吧。就算是投球機器也會老化,連這點都不注意的傢伙別提當王牌投手了,到時候投手都當不成。”

澤村只能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硬邦邦地不停點頭,雪在頭髮上落了薄薄的一層。御幸說得對。自己的確變得焦躁起來,特別是確立了目標以後。前段時間還老是往宿舍旁邊的便利店跑,一見有御幸一也採訪的雜誌就買回家。百思不得其解,明明才差一歲怎麼就有這樣的天壤之別。說起來這人假惺惺的職業笑容跟大叔某些表情簡直如出一轍,雖然兩人感覺還是本質上不一樣。當然,澤村寧肯把自己滅了也不會把買雜誌的事告訴御幸。

見他確實聽進去了而且自己也懶得繼續啰嗦,御幸歎了口氣,伸手輕輕掃掉他頭頂上的雪花。

“為了讓你好好反省,新球種下次再教。用這樣的眼神看著我也沒用。”

他覺得此刻小投手交雜著驚訝與不服氣但又無可反駁的表情有趣極了,於是稍微欣賞了一會兒,隨即馬上命令他戴上手套以免把重要的指尖凍壞,與此同時把脖子上的圍巾物歸原主。真暖和,澤村裹緊沾上他體溫的圍巾時走了一小會神,下一秒又興高采烈地告訴他訓練場附近新添了兩台自動販賣機,可以去買些熱飲。過段時間似乎還要翻修改造,休息區這邊也會裝上電燈。

兩人踩著慢慢積起來的淺雪去自動販賣機那邊各買了一罐咖啡牛奶,澤村請客。按下鍵之前他確認了好幾遍,總覺得御幸應該會要黑咖啡或者茶之類的。反正雪也不大,兩人就在路邊關了門的店鋪門口聊了起來。

 

“你在急什麼?”他問著,見澤村的手悄悄用力握緊了手裡的罐子。

“我想盡可能快點讓你看到我的進步。”

不管哪個世界,澤村果然是澤村。御幸小啜了一口手裡的飲料,甜的皺起眉頭。

“你該不會在想萬一我哪天來不了了這種事吧。”

小投手垂著眼睛,睫毛上似乎沾著剛飄進來還沒來得及融化的碎雪。風勢趁夜深加強了不少,捎著更多細小的霰子跑過空曠的街道,交替著染上路燈的暖光與黑夜的顏色,再繼續那場不知疲憊了無盡頭的旅程。也有些雪花停落在御幸的衣領上,它們的旅途會更加遙遠。這些天來他也不是未曾想過,也許今日分別後下一日,甚至下一秒,時空的縫隙就會再次緊緊閉合,從此一切恢復如初,僅此一度的相遇終成幻夢。或者說,他們本來就不該相遇。

御幸不知道此時是不是該拍拍小傢伙的頭說自己還會過來,但他看見澤村點了一下頭,那雙琥珀色的眼睛從未黯淡過,在這沒有星星的雪夜裡反而顯得更加通明。

“我再也不會這麼想了。御幸要是忙的話偶爾不來也沒關係,清單還好好留著,我每天都會按照上面寫的進行自主訓練。當然以後也會注意自我管理。既然已經邁出最重要的第一步,我知道該怎麼走下去了。”

對,沒關係,只要再次看到這樣的笑容就好,心裡的那盞燈就能再度照亮不知止境的暗夜。

“要不要再給你寫一沓?”

“你有多能啰嗦啊大叔!”

 

 

三月初的地區聯盟主催賽事上,澤村用大叔上週新教的卡特球配以再度提速的直球,替隊伍扭轉了中盤的劣勢并最終拿下了勝利。似乎還在報紙體育版某個小版塊裡以矚目新人的身份露了個臉,爺爺剪報的時候發現了,特意打個電話來說這事。雖然心裡得意了一陣,但他還是嚴肅地回道這點小成績不值得一提,春天的都市對抗預選大會才是重頭戲,也只有那種程度的比賽才會上電視。之前刷到相關網頁上刊載了表現突出的業餘球員的詳細信息,下面還附幾條職棒球探的評價。一想象到自己的名字到時候說不準也會掛在上面,他差點一激動下樓去拖著輪胎跑幾個圈。

 

或許是興奮過度的緣故,那幾天他頻繁地做一些奇怪的夢。醒來時像連投幾場球一樣疲憊,有時甚至出了一身冷汗,具體夢見了什麼模模糊糊記不清楚。有比賽的片斷,也有和不熟悉的人交談的聲音,陽光貼在肌膚上的觸感,陌生的訓練場和校舍,像一些七零八落的拼圖。碎片在夜復一夜的組合與重複後逐漸拼湊成完整的一塊,有如一遍遍回放的影片,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深刻。澤村夢見初中畢業前有位漂亮的球探找上門,邀請他去青道高中參觀;在訓練場上他和一個大個子起了衝突,一旁忽然響起男孩子的聲音,讓我來接他的球吧。他還沒來得及看清楚那人的樣子,只覺得一隻胳膊搭上肩膀,那聲音從他的耳畔鑽進內心的領地。那你是打算一個人打棒球嗎?交給你了,搭檔。

莫名其妙,超火大,但又同樣興奮,熱血沸騰。像心臟搏動般真切的心情,卻忽然變得遙遠。男孩子向著本壘走去時揮了揮手,那個背影隨著夢境的坍圮消失在過於明亮的光海中。澤村勉強地撐開眼皮,頭像貼在枕頭上一樣動彈不得,緩緩把手伸到眼前試著活動一下指關節,這下才確定自己回到了現實來。

他覺得那個男孩就是御幸。假若如此,那是另一個世界的記憶麼?

 

 

但是自從他們二月分別后,他都沒有得到確認的機會。依舊按照之前約好的時間每天來到練習場,從月初直到四月末,那個人卻沒再出現過。

 

 

 

-8-

 

 

有段時間,澤村一站上投手丘就會產生奇妙的眩暈感。他不知道這是否與那日漸頻繁的夢境有關。和夢裡的場景類似,過於豐盛的光線撲面而來,一下子讓眼皮變得很沉,四面傳來的歡呼聲恢弘而又邈遠,像潮水一樣湧進耳朵裡,灌得他頭暈腦脹。他甚至不確定自己喊暫停的話有沒有人能夠聽見,唯獨對面的捕手手套看得很清楚,藏在護具後的是一張捉摸不透的微笑的臉。

投吧,澤村。投過來吧。

通常第一球脫手後一切就會復原,但他也會同時發現這球搞砸了,不是沒按照捕手的配球暗號就是投了個壞球。哪怕這局後來沒有丟分,回休息區時還是得挨訓,雖然沒有被立即換下場。光被監督說幾句還好,教練卻是個非常嚴厲的人,比他大不了幾歲,年後籌備都市對抗預選賽時明確聲明,球速不到一百四十不會讓他上場,還給他定了套專用的練習要求。那份清單御幸也稍有過目,看的時候一直眉頭緊鎖,他甚至擔心御幸會不會把那份單子撕了。太苛刻了,操之過急。你自己沒什麼想法嗎?澤村也覺得投球數稍微誇張了些,但畢竟重要賽事當前,而且球速確實提高得很快。再說剛進來就受重用不是好事嗎。御幸沒再追問,就叫他平時多加留意,身體有什麼異樣的話千萬別再投了。澤村拼命點頭,大叔發火的模樣記憶猶新。而那已是兩個多月前的事了。

 

他依舊每天準時到老地方河邊訓練場,像撥好的機械錶似的,久而久之已經不再刻意等待,只是沿固定的軌跡運轉著。沒什麼不好的,在這裡練習時有種特殊的安心感,有如回到長野高中的操場上一般親切,太多的記憶集結於此,遙遠若夜空裡的細碎星火,但似乎又是那樣觸手可及,像休息區後面那棵櫻花樹枝頭綴了滿滿的深紅色花苞。不久前枝條還是光禿禿的,在陽光與路燈中投下張牙舞爪的影子,而更早些時候則被蔥翠的綠蔭掩得嚴嚴實實。

眼看過了四月中旬,公司作為東京區的種子隊伍,將直接參加都市對抗2回預選賽。第一場比賽的對手是1回預選賽的贏家,名不見經傳的小公司,今年首次晉級2回預選,顯然是那位叫轟雷市的打者的功勞。聽隊友說來這傢伙去年才剛畢業,高中時代也是個人物,卻因為種種原因沒能在畢業後進職棒,於是就跟著監督老爸來到這個業餘隊伍。澤村剛上場時還能抑制住對方的打線,幾局過後卻被敲出一個全壘打。半是因為這個全壘打,再加上難得在社會人比賽上碰到同齡人,結束後澤村忍不住衝上去抓著對方結滿繭的手,約好下次再戰。比他矮一點的打者開始漲紅著臉沒說出話,但聽他說自己的目標也是職棒一起加油時雙眼頓時閃爍起來,兩人站在場上聊了一陣子,監督老爹還走過來跟他交換了名片。

說起來,前兩天在河邊晨跑的時候遇上那小子了,他在橋底下練習揮棒。彼此熟絡些之後他話多了不少,說我的球路讓他想起以前的前輩,那傢伙在超厲害的大學隊當王牌。訓練時間寶貴所以我們簡單談了幾句就分道揚鑣,況且說不準過兩天又能在河邊碰面。但是下次如果碰上你的話我希望能聊久一些,一個夜晚或許還是短了點,向那邊世界再借十分鐘算不算太奢侈?雖然已經放出“自己也知道該怎麼走下去”這種漂亮話,想說的事卻不知不覺堆積了太多,太多。

 

難得休息日的下午,澤村剛換了套運動服就聽見敲門聲,而且似乎是挨戶敲過來的。剛擰開門把手,隊友興奮的臉就湊到他跟前,邀他一起去賞花,帶上小菜和啤酒。

他眼前一亮差點答應,轉念一想還是抱歉地笑著,“不好意思,今天……”

“難得有假也要去練習場跟棒球約會?而且那地方的設施也沒有我們的訓練場好,澤村你是不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沒有啦,好久沒在下午去練習了,說不定能遇上以前的老朋友。”

“這時候大家都去賞櫻花了吧,跟我們一起去反而機會大些。”

結果還是推辭掉了。堅持了兩個多月的活動軌跡,哪怕稍有偏移都讓他渾身不舒服。才兩個月而已。最近不用打草稿或者掰著手指頭也能算出來,御幸忙完兩個星期回來剛好趕上明年都市對抗大會,那時候自己的成長絕對足以讓他驚訝得眼鏡都掉下來,再說他那副眼鏡是該換了,鏡架腿都有點掉漆。澤村稍作想象,忍不住咧嘴怪笑出聲,把不巧經過的路人嚇了一跳。他無比慶幸兩個世界之間有這麼個時間差的存在,御幸不必等太久就能看到他實現目標意氣風發的模樣,不過這似乎也意味著過不了多久他就會變成御幸那樣的大叔。一想到這,澤村上一秒還喜笑顏開的臉頓時愁雲密佈,而他貧瘠的數學能力也阻止了他進一步思考更多的情形。

 

這個下午的天空有如他胡思亂想時瞬息萬變的表情。太陽一會兒鑽進雲裡,一會兒露出臉來,偶爾還灑下幾滴雨,沒來得及打濕路面就隨著雲跑遠了。等交通燈的時候他看見正前方青灰色的天幕裡掛著一道彩虹,像從兩棟樓之間生長出來似的,待他蹬著自行車追上去時已經淡得無影無蹤。遠遠就能望見練習場旁邊那棵櫻花樹,仿佛有團水紅色的雲籠罩在休息區後面。

這時候練習場上難得沒有半個人,澤村總算願意相信每逢這時節全東京人口都聚集在上野公園的傳言。他還不太習慣在大白天獨佔練習場,他甚至發現太陽照在這片空地上的瘆人程度絲毫不遜色于夜晚,仿佛整個城市都被掏空了,荒棄在時間的廢墟裡。最近科幻小說和電影看得有點多,澤村沉痛反思。明明是很美的景色,煦暖的風和藹地撫過他的每一根髮絲,不遠處花瓣在風裡翩翩四散,像陽光的鱗片一樣閃著光。再往前走到那閃爍著的紛繁之中才忽然發現,是那個人帶來了一場雪。

 

他終於來了。

他真的來了。但為什麼是在這個時候?他還從未在下午來過。澤村差點讓聲音從喉嚨裡跑出來,那陣驚喜與激動能讓他的嗓門比平時練習還要擾民十倍。可是他成功克制住自己想要吶喊的衝動,還用左手捂緊了嘴,生怕漏出一絲動靜。

御幸睡著了。陽光和飄揚的花瓣都不忍心在他身上停落。他閉著眼睛坐在休息區的長椅上,頭微微歪向一邊,嘴唇微張,神情安寧,卻渾身浸透了道不清的疲憊,像長途車上的旅客,渾然不覺抵達終點的報站聲。

澤村屏住呼吸,踮著足尖走過去,不發出一點響動地在他身邊慢慢坐下來。心跳的聲音很吵,他希望這不足以驚動對方,好讓他再多睡一會兒,好讓他們相處的時間再長一點點。御幸穿了件深灰色防風夾克,沉穩的西裝領,裡頭的針織背心透著一絲秋意。身上消毒水的味道有點重,隔著兩個拳頭的距離也能嗅到,也許連花香味都被完全掩住。那氣味讓澤村覺得有些難受,並非生理上的刺激,而是仿佛直接熏到了耳朵裡又鑽進腦袋。前段時候早上醒來也會有類似的感覺,不長不短的間歇裡躺在床上動彈不得。這種情況和奇怪的夢一樣只持續了半個多月,他也就沒太在意。但現在除此之外難受的還有心臟,把這個人折磨得疲憊不堪的東西也正朝他叫囂著。

 

“……澤村?”

傻坐著的小投手頓時像受驚的食草動物一樣抬起頭,雙瞳卻變成了貓眼,東張西望了一陣才確認是旁邊睡醒了的大叔在喊他。那聲音沙啞過頭了以至於他一時半會沒能辨認出來。他摘下了眼鏡,覆在眼前的右手像托著灌了鉛的重物般撐在額頭上,手指不停地揉著太陽穴。他只是因為剛睡醒沒多久。澤村安慰自己,他也不知道為什麼需要安慰的是自己,也許只是暫時想不到到底能為這個人做些什麼。

“御幸你睡醒了?我去買飲料過來,你想喝什麼?”

對方以極小的幅度搖了搖頭,那重量都壓在手上讓他的脖子沒能靈巧擺動。

“抱歉,這兩天發生了一些事。你等了很久吧。”聲音依舊沙啞。

“我沒事,這邊一切順利。”澤村頓了頓,“大叔不如先睡一覺再回?可以去我那,雖然有點遠。至少在這個世界能睡久一些,一個小時頂三十個小時使……有啥好笑的啦!”

御幸總算不再撐著額頭,多少卸下了一些重負,只是抬頭大笑的時候右手依然掩著眼睛,過於誇張的動作有效緩解了渾身凍結太久的僵硬。落在肩膀上的櫻花瓣也很暖,原來這邊已經是到了這麼溫暖的季節,這個空間仿佛始終定格在這麼溫暖的季節,連麻木的心也能慢慢地恢復溫度。

“沒,我覺得你說的很有道理。”

對不起,我好像太久沒跟你說過話了,好像有兩個多月那麼久。

他差點一不小心繼續說下去。但那不是這個世界的他該承擔的東西。那不是澤村該承擔的。

“睡了個下午覺舒服多了。”他挺直背脊活動了一下肩膀,“今天難得來得早,趁天亮趕緊投幾個球給我看看。比起黑燈瞎火的時候說不定能有什麼新發現。”

 

事實是這天御幸的狀態確實不錯,一次捕逸都沒有出現,反倒是澤村自己投了好幾個壞球,被這個討厭的大叔嘲笑了一番,後來才慢慢進入狀態。練習場上再度響起球撞進手套的扎實響聲,而最終將他們真正聯繫起來的始終是這個聲音,像列車過站鳴起的汽笛,不同的停靠站上車前往不同目的地的旅客得以在這祝福聲中相遇與道別。他也好,御幸也好,這時候他們都忘掉了很多事情,充耳不聞時間跑過的腳步聲,也看不見餘暉浸沒腳下土礫的血紅印記。

御幸又給他寫了幾張紙,說話風格還是先挑刺再發糖。最近隊伍過於強調球速練習導致原本趨穩的控球又出現問題,但不管怎麼說變速球和卡特球的熟練程度都有提升,接下來的重點還是壓低球路和控球。過往每回總結時御幸都習慣性地用筆頭抵著下巴想半天,確保該交代的事項都沒有一點紕漏,但今天結束得利索的多,他對澤村說這兩個月讓他一直等著很抱歉,五月初一定會再過來,老時間老地點。澤村邊答應著邊收拾好筆記,心裡鬥爭了一會兒要不要留他吃頓晚飯,最後還是作罷。趕緊讓他回去休息比較重要,連澤村也隱約知道,那個世界發生了一些事情。

他像往常一樣伸出拳頭,對方卻愣了一下。

“投捕的告別啊。御幸你忘了嗎?”

聽他這麼說道,御幸恍然,攤開寬大的掌心讓那拳頭撞上來。指關節在那一點也不柔軟的手心停留了好一陣子,在他以為御幸下一秒就會把他的手握住的時候才慢慢離開。平時是誰先放的手?同時?他記不清。

道別之後,澤村像往常一樣推著單車過馬路,他覺得吃完飯回來還能再練一會。高峰期的車列像豐水期的河,熙熙攘攘從不斷流。離開前他抬頭張望,看到馬路對面御幸漸行漸遠,步速似乎比往常要慢一些,直到那背影幾乎化作夕陽中無法辨認的一個黑點。

可他一直還在。

 

起初澤村以為這毫無疑問是自己的錯覺,但再怎麼荒謬他也得追上去確認一下,更何況今天的大叔一直有點奇怪。那人走得比他想象得還要遠,十字路口該死的交通燈又不合時宜地拉開了他們的距離,澤村被夾在車流之間,一點不敢把視線移開。對方又走了一段也忽然停下來,像在等著他似的,像徜徉在漆黑大海上的航船等待著唯一的燈塔,即便那並不屬於它的航線。

開什麼玩笑,開什麼玩笑——

 

他真的忘記了回去的方法。

 

 

-9-

 

 

御幸站在大樓的影子之間。從嚴絲密縫的雲層間迸射出銳利的霞光,把每個與他擦肩而過的人的面容打磨得模糊而又明亮。汽車發動機的轟鳴和此起彼伏的人聲融化在沸水般的空氣里,嘈雜,燥熱,侵蝕掉人的思考。同樣是東京,同樣的街區,卻無處不盤踞著陌生的氣息,有如一座巨大的迷宮。他不得不停下腳步,並非在等待誰。

十分鐘前他和澤村道別。像往常一樣,兩人離開了二十米,三十米,一百米,可是他並沒有回到自己熟悉的世界。證據一,他的世界離太陽下山的時間應該還早得很。證據二,手機仍然是圈外。證據三正從十字路口那邊蹬著自行車追了過來,還喊著他的名字。

“御幸,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簡單來說,大叔我可能要在你這借住一晚了。”他聳聳肩。

“是不是因為你剛才忘了投捕的道別?”澤村的問題像他的表情一樣傻得可愛。

“澤村同學,你當真以為那是魔法嗎。”

御幸哭笑不得,實際上卻完全笑不出來。兩人又嘗試了數次,澤村騎著車在整個街區繞了好幾趟,最長的那次間隔半個小時,回來時發現路燈下那個人還在原地。這回他搶先收起凝重的神色,拍著氣喘吁吁的小投手的肩膀說,餓了,先去吃晚飯吧。因為他發現澤村的臉色比他想象中還要蒼白。

 

“對不起。”到了宿舍樓下澤村還沒完全恢復。他那偶爾鑽進死胡同裡的思考迴路,御幸當了他多少年的捕手仍說不上能完全對付過來。但他總不會放棄嘗試,也算是與澤村相處的樂趣之一。

“為什麼,就因為你心裡想過讓我留在這吃飯,結果我就真的回不去,你覺得是這個原因?拜託了,你是正常人沒這能力。而且說不定明天一覺醒來就回去了。”

澤村拖著腳步默默推開走廊裡那扇防煙門,“當然不光是吃飯。以前也有想過,要是大叔能留下來之類的。沒想到真的變成這樣了。御幸你也別裝了,現在其實困擾得很吧。”

“還好。畢竟在這呆一個月那邊也才一天,不然的話很快就要上頭條了。”

說起來棒球青年們的宿舍真是在哪個世界都一樣,連走廊裡都是散不去的汗臭味,令御幸想起了自己短暫住過的職棒新人寮。但澤村擰開門後看到的這屋顯然比他記憶中的艱苦歲月還要艱苦:一廳一廚一衛的標準結構,除了床、飯桌、櫥櫃和小冰箱以外沒任何多餘的擺設,甚至能算是家徒四壁,然而要想再添個衣櫃或者沙發就會無處落腳,唯一的欣慰是廚房後邊好歹有個陽台,能擱下一台小洗衣機。澤村還滿意地介紹說廚房其實沒什麼用,平時訓練完都是在公司食堂解決,除了休息日不得不在家弄些速凍食品,絲毫沒注意到御幸聽完這句後恨不得把他摁著揍一頓的心情。

“雖然小了點,御幸就在這將就一晚吧。當然要再住幾晚也都沒問題。床鋪的話,”澤村從那塞得滿滿的小櫥櫃最頂層翻出枕頭和被單,“洗乾淨的,之前長野的朋友上東京的時候用過一回。你想睡床還是睡地板?”

“都行。”御幸拉開飯桌旁的椅子坐下。他發覺佔據了走廊的汗臭味在澤村這被另一種清新、熟悉、類似于陽光的氣味所取代,那氣味大概源自沐浴液或者放在飯桌上的乾花。

“都行的話就睡地板吧。”

這樣也省掉了挪來挪去的功夫。他甚至貼心地找出自己偏大號的運動服,備用毛巾和旅行裝洗漱用具給這位毫無準備的客人,交代了浴室、燒水壺和微波爐的使用等注意事項。那我先去洗個澡,御幸倒是馬上入鄉隨俗,毫不客氣地接過他的換洗衣物和毛巾,還問能不能借用他的刮鬍刀。浴室被霸佔以後澤村考慮了一會兒要不要再下去跑幾圈步,但當務之急是把前段時間買的棒球雜誌——每本裡頭都有御幸一也的採訪——以及科幻小說等等引人誤會的東西統統藏到床底下。這時候有個小插曲:浴室水聲停下時他剛好聽到有些不耐煩的敲門聲,而他一著急沒太考慮就直接去開了門。

“澤村,換下來的衣服我扔洗衣機……”

“澤村,教練給的新練習單……咦這位是?”

站在門口的隊友注意到剛從浴室裡出來的大叔(還好已經穿上了他的運動服,雖然不太合身)。夾在兩人之間的澤村傻了眼,一時半會憋不出話,倒是御幸先開口了。

“哦是澤村的同事嗎?我是他親戚堂哥,從長野鄉下過來探望他,打擾了打擾了!平時這小子給大家添了不少麻煩吧!”

“啊您好,沒事沒事。堂哥您長得有點像……”

“我知道,像G球團那個御幸一也對不對?經常被人這麼說,哎原來真的有這麼像啊,長得帥真是麻煩,哈哈哈。”

澤村像看話劇一樣聽著這兩人的對話,瞪著眼睛一句也插不上。御幸居然還把他的長野口音模仿得惟妙惟肖。等隊友離開把門關上他才憋不住問道。

“大叔,你真的不是當演員的?”

“堂哥。”御幸糾正他,“澤村同學,你太有眼光了,我還真受邀上過綜藝節目,也拍過電視劇。”

老天總是不公平的,世界上總有這種集容貌才華、智商情商、運動能力和演藝能力為一體的存在,他現在就在你面前。別氣餒,天生我材必有用。澤村必須這麼鼓勵一下自己以至於不陷入悲歎之中。

“但為什麼是堂哥?”

“那你覺得表哥比較好?”御幸反諷道,下一秒卻換了副嚴肅的表情,“我總不可能說,‘你好我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御幸一也’吧?被以為是神經病跑出來了還是小事,萬一還真有人信了捅出去,吸引蝗蟲般的新聞媒體來包圍你家樓下和練習場,你就別指望以後能好好練習當什麼ACE了。”

“到時候把你扔出去不就好了。再說,我還真挺想看你跟這邊的御幸一也對峙呢……”

對方臉色一沉,澤村才發現自己開了個不該開的玩笑。

“雖然我也覺得有趣,但還是不敢冒這個險。”看來他的關注點在後半句,“碰上平行時空的自己總沒什麼好事。你看過科幻電影也知道,穿梭時光的時空旅者最大的禁忌就是改變歷史,一旦造成認知悖論就會導致現在的自己消失。另一個平行世界外來者碰上這個時空自己的情況不太好說,也許也會產生類似後果也許不會。理論上。”

不管能不能聽懂他的理論,澤村顯然已經被嚇得臉色鐵青,所幸以前練投的時候沒碰上過那位御幸。但這麼下去也不是個辦法,還是得早點把御幸送回去。他暗暗握緊拳頭,有段時間沒修過的指甲摳進掌心裡。

 

那晚上他還是決定不出門跑步早點休息,雖然難以平復的情緒讓他沒那麼容易入睡。御幸的狀態似乎也差不多,關了燈後兩人不知不覺地聊了起來。或許是換了環境,不在涼風颼颼的河岸,漆黑的練習場休息區,也不再那隨時就會疾馳而去的時空列車的站台上,他們有足夠輕鬆的心情和時間來離題萬里。偶爾有車聲經過窗外,一道狹長的光迅速劃過天花板,又消失不見了。

“轟雷市?你又遇上他了?”

“你也認識他?”

“當然,高中時代就是競爭甲子園選手權的死對頭,進了職棒也經常在賽場上碰上。那邊的你跟他因緣比較深,雖然是對手但兩人關係相當不錯,成天一起去找好吃的,比賽碰上了也會唧唧歪歪說個半天。”

雷市的確特別喜歡談論食物的話題,除了比賽和球路有點像他的學長以外。和那邊的自己關係不錯,說明他和雷市也能成為好朋友?

澤村眨著眼睛想象了一會兒,無奈信息不足,那邊的自己到底是個怎麼樣的人呢。御幸曾用非常溫柔的語氣描述過一點點。他是我們的王牌投手。他現在睡著了。後一句讓澤村不敢直接問,但他好奇心難耐,於是絞盡腦汁換了種拐彎抹角的說法。

“那邊的我……和你是什麼關係?”

床下的聲音安靜了一會兒,或許是猶豫或是回味。

“他是我的戀人。”

“哦。”

反射弧遲了半秒,澤村猛然被炸得坐起身。

“等等等等——我…你……你們是那種關係?!?”

“對啊。而且高中就開始交往了。”

“什麼——?!那邊的我居然是HOMO嗎?!?”

“嗯。該做的事情也都做過了哦。”

“你——是被你騙了吧?!”

“也許是?放心,我不會夜襲你的。”

這傢伙有趣之處層出不窮,跟那邊的他簡直是一個模子出來的。這十多年來從未讓他厭倦過,而且總能把煩躁失意統統趕走。御幸發覺沒法止住自己的笑聲,也沒法把那些從緊閉的心門裡跑出來的東西收回去。再說一點也無妨,那確實不是這個世界的他該承擔的故事;不需要承擔什麼,因為他總能將那些悲傷沉重化作溫暖的甘霖。如果是他的話。

 

“笑得好累啊,誰叫你每次都一驚一乍的。”

“我這是正常反應好不好?!”澤村恨不得把頭探下去怒瞪著他。

“車禍。”

“誒?”

“儘管身上的傷並不重,但是傷到了頭部。那天是新年,天氣很糟,小雪過不了多久就會轉成暴雪,我們早上道別時都不知道。然後他一個人開車回長野,我留在東京出席球團的活動。本來他也該出席,但他幾個月前接受過UCL韌帶重建手術,正在復健中。事故發生的時候我正在那該死的鬧哄哄的酒會上,一無所知,連手機的震動都沒感覺。我確認了四五遍是不是開玩笑,那個消息把我整個人凍住了。趕到醫院時他從手術室裡出來,已經睡了三個小時。醫生說再睡六十九個小時的話他就會一直睡下去,而再睡一年的話也許永遠都不會醒來。前兩天,我失約的那兩個月,還沒到一年,他的狀況突然惡化,我和一些朋友在手術室外守了兩天一夜。幸好最後情況穩定下來了,但我不能進重症監護病房跟他說話,只好走出來。這個練習場——在那邊是個小公園,離醫院並不是很遠,我覺得有點累,就坐在花壇旁邊的長椅上打了個瞌睡,忽然覺得很暖和,然後一睜開眼睛就看到了你。”

 

說了那麼久,澤村睡著了嗎。

但床上的啜泣聲從剛才起就一直沒停過。他反倒放下心來。

“怎麼樣,像少女漫畫吧。”

“……你夠了,別笑了。可惡,為什麼你以前……每次都……還能笑出來……”

有時候是因為看到你。有時候是因為太難過了只好微笑。但剛才不一樣,每當有個詞彙從心縫中溜走,就把那堅硬的冰層撞開一道細長的裂痕。那些溫暖的東西都還在,所以不知不覺微笑起來。

“淚點居然在這嗎?”

“那邊的我怎麼這麼不小心……”

“運氣不好而已。而且,我要出什麼事留下他這個笨蛋才著急呢。”

“不許說……”

“反正,澤村你呀,上次我就說過了,你的運氣一般都很好,但有時候又差得嚇人。運氣好的情況比如說,高中秋季大賽決賽的時候,你要聽麼?”

“……要。”

“哈哈。那我繼續。”

隨著故事慢慢分享給這個世界的那個人,長久以來籠罩在他心頭的霧霾也一點一點散去,記憶的蒼穹第一次變得那麼清澈,像被陽光擦亮的水藍色玻璃,細小的幸福化作白鴿子在上面久久盤旋。澤村也聽得入了迷,另一個世界的故事和他前段時間的夢境一樣清晰。夜深後起了風,把窗外樹葉的低唱送到安靜的小房間裡,像談話間慢慢道來的球場上口號,或者觀眾席上的歡呼。他也好,御幸也好,他們都以為那是兩個世界重合的聲音。

 

 

10-14: https://leslapins.lofter.com/post/283c4a_14e7142

评论(8)
热度(756)
  1. 共75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淩翾 | Powered by LOFTER